小说
邓德要
一、初遇悲伤
夜幕把整个大地盖得严严实实的,北风停了,四周都静悄悄的,唯有上水源村贺家祠堂后排,狭小的房间内有一盏小油灯闪着昏暗的光。床上侧身向外躺着一个四十七岁的壮年男子,黑衣黑裤,枯瘦的身子蜷作一团。他额头巳呈黑色,精神颓丧,神色恍惚迷离,犹如一盏无灯罩小油灯,一阵微风均可吹灭。脸上像贴着一张黄纸,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却放射出使人害怕的目光,一幅久病卧床不起生命垂危的形象。他此时喉咙上似乎有一口咳不出的痰,在呼咙呼咙地响,响声越响越泛力,犹如老牛拉着重车在艰难地爬坡,奋力地在挣扎着。床下地板上有他患上肺结核后吐过浓血的湿痕,整个房间弥漫着血腥味中又夹着尿臊味。床前是他四十二岁的妻子,她后脑勺上盘着一个锥形的发髻,身着浅蓝上衣灰色裤,满脸忧愁,怀里搂着一个身穿旧灰色衣裤的五岁不太懂事的小子靠壁而坐,左边站着一个穿旧灰衣黑裤的十一岁略知人情的男孩,右边站着一个身穿旧蓝衣裤的十五岁初知世俗的小姑娘。四人的目光一齐凝视着床上的病人在呻呤,心如刀割一样,痛身痛骨,在凝重的空气中感到全身麻木了,失去知觉似的。妻子看到丈夫在死亡的泥潭里挣扎,很难熬过今夜,泪如泉涌,扑簌簌地落下来。妈的泪水落在小男孩的脸上,小男孩抬头问:“妈妈,爸爸怎样啦?”妇人把小男孩搂得更紧,悲切地说“你爸过不了今夜啦”!说着哭出声来了。小姑娘叫文慧,大男孩叫文军,小男孩叫文曲也一齐哭了起来。
这天是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夜。
他突然仰卧,双脚一伸,“嗯”了一长声,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睡着了。
文曲又说:“爸爸睡着了!
妈说:“是啊,你爸累了一辈子,这回该大休息了”!说着,她站起身用火点燃了准备的鞭炮。然后大声哭喊着:“姊妹,姊妹呀!你就丢下娘崽女,去西边啊”!文慧和文军抓住妈妈的胳膊大声哭喊:“爸爸,爸爸”!文曲抱住妈妈的大腿大哭:“妈妈,我要爸爸”!
哭声凄凄,山河同悲!
多少往事涌上了壮年妇人的心头。原先丈夫家是个大家庭,家娘养了十个崽,只有老九生下就夭折了,家里穷得锅底朝天,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向人家借钱借粮,常吃没文化的亏,为了支撑门户,家爷咬紧牙关,借重债送老五读书,还没有初中毕业,二哥、三哥、四哥被抓壮丁走了,一去不复返。大哥早巳成家,儿女成群,生活的重担全落在老五身上,他成亲后,常常连盐都买不起,一年大多时间吃酸菜。灾难常常是祸不单行,那一年瘟病爆发,由于缺医少药,全家老小病死九口人,真是哭干了眼泪熬日子啊!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熬过了鬼门关。
分家后,丈夫在当地教私塾,生活才略有所好转。
一九四八年夏天的一个月朗星稀,蛐蛐鸣叫的深夜,共产党领导的湘南游击支队派谷先生秘密来到他家,兴奋地告诉他说:“共产党的人民解放军在长江以北打了几个大胜仗,江北都成了共产党的天下,正在集结部队,准备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地下党指示我们扩大湘南游击支队,开展武装斗争,配合大军南下作战。现在,当地有许多明智的人士都参加了我们的部队,你愿意去,马上跟我走!”他对她说:“曾妹,我决心跟谷先生去打游击,只有彻底消灭反动派,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她深情地说:“文哥,既然主意巳定,就放心跟谷先生去,我会很好地照顾这个家,天塌下来,我会顶着,等着你们胜利归来!”
她放开门,送他们出了村口,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转眼文哥去了三个月,部队传来了好消息,湘南游击支队和粤北支队在汝城县的田庄联合作战,捣毁了反动地主武装头目胡凤璋盘踞了五十多年的老巢,活捉土匪头子胡凤璋。她真是心花怒放。
不久,灾难又一次来临。孟秋的一天夜里,天空笼罩着厚厚的乌云,天气又闷又热。她刚吃完晚饭,七弟对她说:“五嫂,有人告诉我‘村里的保长去了板铺镇乡公所告五哥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乡公所会派乡丁来我们家里抓人’,你们不能在家里睡啊”!
她从容镇定找好背带,背着两岁的儿子,拉着七岁的女儿刚出门,望天空漆黑如锅底,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这界边松子村东面、北面、西面都被小山围住,中间是一个小盆地,只有村南是个山口,有一条大道与外界相通。突然村南传来了一阵狗叫声,她机灵地意识到,不能走大路出村,于是从后山穿出去,摸黑走了十多里山路,她两眼盯住前方通往娘家的路,快步疾行,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忘记了黑夜疑神疑鬼的恐惧,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逃到外省的娘家去避难。
乡丁们到她家扑了空,气急败坏地抄了她的家,家里能搬动的东西都一扫而空了,然后又把门窗都砸了。还把没逃走的六弟抓到板铺乡公所当人质拷打,然后关在牢房里。限他家人在十天之内交出五哥及家属,否则杀他示众。
她得知家里的不幸遭遇后,通过地下党的交通员转给了文哥,谷先生率领湘南支队解放了板铺镇,把六弟救了出来。
一九四九年春末,共产党领导的百万大军冲破国民党军的封锁,横渡长江,以摧枯拉朽之势追剿国民党的残余势力,湖南和平解放。谷先生率领湘南游击支队打跨胡凤璋土匪势力后,又迅速消灭了汝城的文明、益山的豪山、曲阳的国民党地方武装,接着又解放了水牛山煤矿。正在这时,文哥却得了痨病,久咳不止,还吐浓痰和血,他不得不离开部队,回到妻弟家养病。后来有个好心的村邻为他找了几副草药煎服,才止了咳不再吐痰血。他病好以后,时值全国巳解放,回界边松子村看到原家被伪政府抄了后,破烂不堪,跟两个弟弟商量后,决定在妻弟的邻村租房住下来,参加土地改革分田分地,五七年在上水源村修建了三间住房,他开始过安居乐业的好日子。可是不久,他由于劳累过渡,旧病又复发了,用原先的草药方没有止住咳浓痰吐血,还进一步恶化吐鲜血,半年之后,命归黄泉。
听到夜里响的鞭炮声,从砰石赶回家不久的舅舅猜到姐夫巳经寿终正寝了。急忙从邻村赶到姐姐家,直奔房里看姐夫,看到姐夫巳停止了呼吸,可是眼睛还睁着,于是大声喊:“姐夫,姐夫!我是你的亲弟弟,来看你啦,你要好心走啊”!他一边喊,一边用手把姐夫的上眼皮往下抚摸,使他闭上眼睛,闭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人们对死不暝目有这么几种猜测,一是盼望的亲人未到场,二是没有了结生前的愿望。
他是不甘心离去自已的妻子和儿女,几十年来,他和妻子朝夕相伴,从未吵过嘴,当他离家去参加打游击时,妻子鼓励他好好干,家里由她顶着。这样贤慧的女子世上少有啊,可惜自已没有福气,不能陪伴终生,真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如果来世娶妻子,一定非她末娶。他生前想到自已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倒了,家成什么样子呢?无法想像。亲爱的儿女啊,你爸养育了你们,可未能抚养你们长大成人,是当爸爸的人生最大的遗憾。不要怨恨爸爸撒手西归,而是上天立意要磨难你们。几十年之后,你们才会知道人生的道路是不平凡的。
舅舅见姐夫的眼睛眯了一半就停止不动了,要姐姐安慰姐夫好心西归。等到天亮后找村干部商量安排姐夫的后事。
妻子深情地对丈夫说:“文哥,你死了不能复生,我哭干了眼泪,也哭哑了嗓子,你安心地一路走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撑起这个家,抚育三个儿女长大成人,了结我们的共同心愿。”说完,她帮他抚下上眼皮,让他安心地眯着,这回他真像睡着了一样。
五岁的文曲还在天真地想爸爸是睡着了,明天还会醒来的,等他的病好了,待到春天田园坪山上的杜娟花开了,上山做事回家会采一把鲜花带回家来给他。待到上学读书之际,爸爸会买新书包,铅笔给他,送他去学校读书,待到他高中毕业后,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爸爸高兴地合不拢嘴,笑眯眯地说:“这小子还真不错呀”!
父亲在世的岁月里,特别喜欢文曲。每当曲阳逢闹子,他卖木勺子回家时,总会买几个糖粒,哥姐给两粒,而文曲却给四粒。见证了爷爷、奶奶爱长孙;爸爸、妈妈爱小子的遗风。 在月朗星稀的夏夜,村人都喜欢去村前的晒谷坪上纳凉,爸爸也常带文曲去和小伙伴们捉迷藏,有时他讲故事给小伙伴们听,在讲《狐假虎威》时,他摸仿狐狸假山大王在群兽面前显威风时姿态,昂着头走路一摆一摆的形象,真是令人终身难忘。
当文曲回忆起父亲在世的某些往事时,心上和身上会有温暖或?烫的感觉,那肯定是文曲的体内存游着父亲温暖或?烫的目光。此时此刻,家庭每个人的心上和身上都有被玻璃扎伤的感觉,甚至是椎心刺骨的感觉。每个人眼里都充满着失望、忧伤、悲哀的目光。
天亮后,舅舅带着文慧姐到信用社借了一百元钱,给父亲买棺材和缝两套寿衣。六叔、七叔听到五哥因病去逝的消息后,从界边松子村急急忙忙地走了十多里路,九点多钟才到达五哥家里。看到枯瘦如材而躺在床上寿终正寝的五哥时,放声嚎哭起来。舅舅和姐姐办事回来,妈妈和舅舅给父亲穿上寿衣后,把他移放在地上的裸尸布上。不久,五个壮年大汉跨进了家门,随后鞭炮一阵轰响,手提大铜锣者敲起了急促的锣声,四个大汉各握着裸尸布的一个角,把父亲抬着放进了文氏宗祠的棺材中,并盖上了棺盖。面对现实,五岁的文曲才真正意识到父亲永别了妻儿子女,永别了他朝夕相处的村邻,永别了他对好日子的向往与人生追求。
父亲一入敛,文曲观看父亲遗容的视线被隔断。黄色的原装杉木棺材,使他无法想象它竟是父亲的归属之地。父亲高大的身躯,父亲生前的理想,父亲对妻子儿女们的深深地爱,都统统装在这木盒子里,带到属于他的那个世界上去。
中午一点,人们吃过午饭后,喝茶休息了一会儿,八个大汉子跨进文氏宗祠的大门,又一阵鞭炮轰响后,敲锣者敲起了一阵急促的锣声,八个大汉用肩膀把父亲的灵柩扛到了文氏宗祠外的晒谷坪上,灵柩两旁各夹着一条杉木大杠,两端用大棕绳把大杠和灵柩扎紧,大杠两端用棕绳捆好后,绳中穿两条小杠,每端安排四个人抬。一切准备就绪后,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八个大汉抬着灵柩立即启程上田园坪坳上的墓地,敲锣者一边走散发路钱,一边有节奏地敲着,十一岁的文军披麻戴孝双手捧着父亲的灵牌在灵柩前引路。后边送行的亲人泪雨纷飞,文曲和文慧姐各顶着白布跟在妈妈后面,哭成了泪人。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和孔惧感涌上了文曲的心头,文曲似乎是孤独一人在茫茫荒芜人烟的原野上呼喊寻找爸爸,那边树林里突然蹿出一只色彩斑澜的大猛虎,大吼一声,张开大血口正咬住了文曲的双腿,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呼救,可总不见有人来。文曲绝望地哭着,越哭越觉得天空在下沉,天塌下来把自已砸成肉饼。亲人们哭得天昏地暗,使西沉秀头岭上空的太阳也被白云遮挡着,微风停止吹拂,小鸟们停止了歌唱,乌?在“哇哇”地哀呜,令乡邻们也止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哀叹好人不命长,生者遭了殃,少年丧父,人生多磨难。
几天大悲痛折磨着全家的每一个人的每一条经骨,真是神、魂颠倒,坐立不安,走路如同腾云驾雾没有着地一样。大家饭吃不甜,睡不能眠,身体明显地消瘦了许多,就如深秋的茄子遭了霜打一样萎缩。每个人心里笼罩着厚厚的阴云,父亲去逝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今后生活的路怎么走?五岁的文曲虽然涉世不深,但初遇悲伤的折磨却在心灵里刻上了深深的刀痕迹。
安葬父亲后第二天,六叔、七叔要返回界边松子村去,七叔临行含着眼泪对母亲说:“五嫂,五哥去逝了,你要心静下来看远方,守着这个家,孩子们长大了就有好世界,这叫做先苦后甜。家有什么困难,先找舅舅来商量解决,需要我们来帮忙时,就捎个信来,兄弟侄儿们也一定会全力以赴帮你们渡过难关。”妈妈抹了一把眼泪后,坚定地说:“两位弟弟请放心,我会歇尽全力来支撑这个家,就是讨米要饭也要把几个孩子抚养成人。”后来又对文慧和文军说:“你们年龄稍大些,应该要懂事,父亲去逝了,你们要为妈妈分担忧愁。”文军和文慧默默地点了头。最后又抚摸着文曲的头说:“小侄子,你要放乖些,你爸不在了,别惹你妈呕气。听妈妈的话,吃差一点,穿烂一点,熬几年苦日子,攒劲读书,将来就有好世界。”文曲也学哥姐的样子,点了点头。
全家人送两个叔叔走到村外,就停了下来,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文曲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心里想:“爸爸一去不复返,两个叔叔也要返回故乡,今后三姊妹就要和妈妈相依为命了,默默地慢慢熬岁月,等我们长大了,一切才会好起来吧。”
从此以后,文曲默默地承受着没有爸爸关爱呵护,承受着被人翻白眼岐视,承受着风吹和雨打,承受着缺吃少穿岁月的重压,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家庭的环境迫使自已思想的深处极早地思索走向独立自主之路,自立、自强、自信将成为文曲人生轨迹的三步曲。
二、多难的童年
上水源村前有一条小溪,发源于尚头岭的山脚下,水源的石洞口在距上水源村西北面六百多米远的石灰岩峡谷中,春季涨洪水时,奔腾咆哮的山洪从洞口冲出几丈高,拍打着两岸石灰岩的河床后,落下来笔直冲向东方的稻田处,再折向南流冲向上水源村前,呈“S”型又折向东,流经村前。村子的房屋朝向是坐西南朝东北,村前排的中间有一个门廊,门廊前有几块晒谷坪连在一起,大概有两亩多宽。距门廊前的一百米处的石砌的界下,是流经村前的小溪。
晒谷坪的溪岸边有两处下溪的石台阶,左手边的一处石台阶,是上水源村人下溪边挑水做饭、洗菜的通道。清晨,各家的妇人,挑着一担水桶,从台阶下到溪边,舀满一担清水,又从台阶上升一来,奔向各户的厨房。途经之处,两条淌水的痕变一直伸向各家。右手边的一处石台阶,是村人洗衣服的上下便道。早饭后,各家的主妇、姑娘,来到洗衣处,棒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热闹一个多钟头,才能恢复平静。
溪水流过洗衣处后,又折向南流。春雨时而绵绵,时而大雨倾盆,溪水瀑涨,上水源村人可听到水源口奔腾咆哮的水声,夏季是丰水时节,溪水潺潺,在落差较高处,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似美女弹琴演凑的亘古不变的调子。秋冬时节,干旱少雨,水源变小,小河床中岩石?露,上水源村仅有一小股活水流经外,大部分溪段都会断流。小伙伴们忙着捞鱼捉虾找蟹,别有一番情绪。
秀头岭山下的小溪水以博大的情怀,养育了上水源村的世代村民。可在溪边晒谷坪的界上,文曲童年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最惊险一幕。
阳春三月,气温正在上,暖湿气流在这一带滞留。昨晚一阵大雨,到天亮边才停下来。清晨,天空布满了乌云,浓密的大雾把整个秀头岭都严严实实地笼罩着,举目四望,天空灰蒙蒙的,山影朦胧,给人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早饭后,文曲妈和几个壮年妇女在晒谷坪下的洗衣处洗衣服,六岁的文曲也就和胡彬、陈江等四个同龄阶段的小伙伴们在晒谷坪上捉迷藏。起先是陈江当摸仔,用手帕绑在头上,遮住眼睛,两手摸正在逃的伙伴们。晒谷坪上笑啊!跳啊,叫啊,一片欢腾,好不热闹。陈江鬼精灵,趁小伙伴四处逃之际,用手掀开手帕,偷看到文曲离他最近,就猛地扑了上去,
把文曲捉住了。
陈江把自已头上的手帕解下来,给文曲的头上绑好后,追逐又开始了。文曲人老实,不会偷看别人的行踪,很久都没有捉住一个伙伴。陈江故意从文曲的身后去逗,文曲总是扑了个空。文曲也不示弱,下决心非要捉住陈江不可。于是,他加步伐追赶,忘乎所以了,危险就在眼前,文曲追到了界边也全不知道,伙伴们只见文曲一脚踢界,身子巳失去重心,就栽下界去了,大家都惊慌地大叫一声。文曲的母亲听到“咚”一声,听到界上掉东西下来,扭头一看,原来是文曲栽在她后边的石头上,,赶紧把他抱起来,只见他满脸都是血,染红了整个手帕。她看到文曲的额头上的头发间裂开了一个寸多长的口子,鲜血正从那伤口儿涌了出来。文曲自从掉下之后,就觉得两眼乌天黑地,不知所措了。文曲妈两眼的泪水夺眶而出,马上从自已的裤袋里掏出了干净的手帕,压在文曲的伤口上,过了很久,才止住了血,才把文曲抱回家去。当时缺医少药,文慧见弟弟跌破了头,急忙对妈说;“妈,我去背后的秀头岭找一些‘刀口草药’来!”
“快去快回啊!”
“我砍柴时曾看见那些地方有刀口药,到山上挖回来就是了”。
文慧上山挖草药去了,文曲妈抱着文曲坐在凳子上,只见文曲闭着眼睛不喊痛了,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心想:“要是文曲的爸爸在世,他一定会亲自找药,替儿子包扎好伤口。”现在又体会出人生的孤单,而儿子又多难,一切都得靠自已搞,好在大女儿懂事,会找草药了,不然就全靠自已里里外外一把手操劳啊!”她想着想着,就哭出声来了。
在约去了半个多小时,文慧就挖了一大把刀口药回到家中来。她洗干净之后,找了一把柴刀,走到家门前的平石板旁,用水洗干净刀背和平石板面,才把草药放在石板上,用刀背把它锤成糊状。
文曲妈见女儿弄好草药糊,才把文曲的伤口解开,把草药糊敷在伤口上,再用破布条把头上草药包扎好,然后才给文曲洗脸,换下有血的衣裤,叫文慧去把它洗干净。自已才到伙房里,架起锅子,煮两个鸡蛋给文曲吃。
文曲觉得头上包了草药后,伤口就有了清凉的感觉,大脑也清醒得多了。
文曲妈煮好鸡蛋后,端给文曲吃。文曲一接过妈递来装满蛋汤的碗,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她望着文曲惨白的脸,心想:“要是跌后一点,跌破脑门穴,那就没有命了。还是祖宗爷保佑他的子孙平安,过了这一凶关,就会长大成人。”然后对文曲说:“你以后一定要记得,不要到河边的晒谷坪去捉迷藏,不要和别人打架,不要到危险的地方去。”
“妈,我会记住了你说的话。”文曲说。
傍晚,夜幕降临了,远处山影朦胧,近处还能分清人的面孔,四周都静悄悄的。文曲妈带着文曲,来到上午摔跤的地方,大声地喊:“文曲,今天上午在这里跌了一跤,你的亲身老娘把你的魂灵喊回来哟!文曲回来哟!”然后又双手提着文曲的耳朵说:“文曲,你回来吧!”最后又在文曲的正头顶上的穴位上连续哈了三口气。
睡觉之前,文曲妈朝着饭桌的上方,低着头,双手合掌,放在胸前,默念了三分钟,然后说:“姊妹,你去了阴家,要一百个放心,我再苦再累,也会把三个子女拉扯大。你在阴家,要保佑他们长大成人啊!”
由于母亲给文曲亲自收了魂,文曲这一夜睡得很熟,真是一觉睡到大天光。
文曲在溪边的晒谷坪跌伤后,惊动了上水源村的大人和小孩。从此,村里的小伙伴们再也不敢在这里捉迷藏了。
文曲妈给文曲换了两天药后,以发现他的伤口发白了,她清楚地知道,伤口发白是转好的迹象,她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过了第三天,文曲说;“我头上的伤口都很痒痒的”。
“痒痒的,是好事。说明伤口正在长肉结疤,你千万不能用手去抓哟!”
“妈,你放心吧!我会记住你的话的。”文曲说。
包了十天草药后,文曲头上的伤口就全愈结疤了。文曲妈决定不再包草药,并对文曲说:“你不能用手去抓那个疤,平时也要保护好那个伤口,注意不要碰撞那个疤啊!”
“妈,我会注意保护那伤口的。”文曲说。
文曲的伤口好了,头上留下了一个伤疤,却留下了童年一个永不磨灭的记忆。精神状态也正在恢复,脸上也有了一些红润。文曲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在生活艰难的时刻,一家人的平安是头等大事,对于失去了丈夫的文曲妈来说,更是要特别的关注,因为一家人的命运全靠一个家庭主妇来担当,要承受家庭生活的重压,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大事。现在闯过了这一关,她的心中流露出内心的欣喜,是值得欣慰的。
从这以后,文曲吸取这次的教训,无论是走路,还是做事,都格外地小心,先怕出什么差错,惹妈妈伤心。
文曲七岁那年,文慧姐送文曲进学校读书了。他穿的是姐姐和哥哥都穿过的打过许多补丁的衣裳,就连书包也是哥哥用过的打过补丁的书包。文曲当时这么想,能上学就不错了,还能奢望什么好的条件呢?人比人是气死人,自已唯一的想法是,要通过自已努力读书,同他们比成绩,让他们看一看,我穿烂衣服,同样也能考出好成绩来。
小学二年级时,文曲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事情。一场秋雨过后,学校下午放学,文曲和本村的同学回家,有个女同学在他前面走,一不小心跌在路边的水沟里,浑身湿透了。她回到家里,告诉她爸说是文曲推倒的。她爸是一个虎高虎大的四十多岁的男子汉,在村旁看到文曲在捉蝴蝶,怒火在胸中燃烧起来,板着一幅酱赤的脸孔,气鼓鼓地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舞大手,狠狠地打了文曲一个耳光。文曲当大脑里轰隆隆地响,眼前一片乌天黑地,眼里金花四射,脸部总像被火烫伤一样,火辣辣地疼痛。文曲出世以来第一次经受这样的打击,真是疼痛难忍。于是,文曲放声大哭起来,想用哭声引来人们对事情的关注。村人都去村外田里劳作,没有人到场,文曲彻底失望了。文曲一边痛哭,一边大声地质问他:“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打我?”
她爸怒眉瞪眼恶狠狠地说:“是你推我女跌进水沟的!”
“是她自已不小心跌进水沟,不信,可以问同村的其他的同学”。文曲极力申辩说。
他还一口咬定是文曲推的,追过来,扬起大手还要打,文曲只好快速躲开,一口气跑回家里。
文曲把事情的红过告诉了妈妈。妈妈抱着文曲也痛哭了一场,后来擦干了眼泪安慰文曲说:“孩子,你爸去逝了,我们惹不起他。你以后读书要远离她,各走各的道。”文曲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文曲第一次感觉到了失父之痛。要是爸爸在世,他一定会极力保护自已,她爸肯定要弄清事情的真相,不敢随意打自已。爸爸只生下了我,却没有养大就走了。现在,自已不仅失去了父爱,而且还失去了人生的依托。自已像一只小蚂蚁在路上爬,随时都有被人踩死的危险。心里更加悲哀起来,文曲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文曲拭干了眼泪,幼小的心灵里开始思索人生的道路。失去了父爱,母亲身单力薄,要挑起生活的重担,巳是力不从心,好孩儿要为母亲分忧,挺起腰杆来,在夹缝中求生存,长大了就会游刃有余,走出一片新天地。
从此以后,文曲根据家庭背景,人少力薄,不敢与人家惹事生非,于是选择了沉默,。随时随地都以沉默的面孔出现,来保护自已免受外界的干扰。沉默中,文曲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上课用心听老师讲课,认真完成作业。沉默中,文曲很少与人交往,以免祸从口出。沉默中,文曲开始慢慢了解社会上人与事的动向,学习人家的长处,克服自的短处。沉默中,文曲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总分名列全班第一名。
文曲读三年级的那年,年过二十岁的文慧姐,为了给母亲担当家庭重任分忧,也为了呵护两个弟弟健康成长,她嫁给了村上胡彬的二婚爹。姐夫叫胡山,家有四个兄弟,他为老满,年轻时跟了一个民间艺人,学会了?母猪和?公鸡这一技术。他以种田为主,每年的春、夏、秋、冬,隔一段时间,到附近的乡邻走村串户,施展自已的手艺,为群众发展养殖家禽服务,同时也获得一笔丰厚的收入,供家庭开支费用。姐夫家有经济上的“活水”,吃盐点灯买油不用愁钱买,日子过得还宽裕,在玉溪这一带的村庄的村民中,可算得是上乘人家。
文曲和胡彬是同龄人,又是同时一起上学读书,但文曲的学习成绩却比胡彬的好。姐夫胡山很喜欢读书能人小弟弟,每期开学时,会买一些纸、笔、墨水给文曲,鼓励他攒劲读书,将来考取大学,跳出农村去。出身贫寒苦的文曲过早地尝识了人间的苦难,有奋斗意识,立志用自已的努力来摆脱贫困,似乎比一般的小孩先懂事一些。
也许文曲出世来,就注定要经受多灾多难的磨炼。他刚读四年级的秋天,左大腿的上部靠脚弯的地方,先是红肿一块,过了一两天,就硬化成一团,整个大腿都是又胀又痛,连上学读书都无法走路了。他真像腿上绑了块四十斤重的铁块,寸步难行了。
母亲见文曲又遭了难,生个无名肿毒,真是束手无策,急死人的样子,又是满脸愁容,在缺医少药的年月里,真还不知怎么办?
姐夫胡山常在民间走村串户行艺,见多识广,也善于收集民间的草药偏方。他昨晚听文慧说文曲的大腿上生肿块后,清晨就来到文曲家,看了文曲肿块的生长部位后,对岳母说:“妈,你别着急,我在乡下听人说过,长在大腿上的肿块叫生‘牛腿’,医学上叫‘慢性骨髓炎’,要是不寻草药打散硬的这一团,等化了脓,流出来,再结疤,他就要成跛子,走路都会一拐一拐的。刚长成的硬团,我可以寻草药锤烂来包几天,就会打散它,恢复健康。”他说完,就回家背锄头挖草药去了。
胡山大概去了三个多小时,就从村外挖了一些称砣罗根、野天荷芋根、瓜子莲根、铁?木根等几味草药,洗净后,要文军找铁锤锤烂成药糊一团,然后包在文曲腿上的硬块上。他去了秀头岭挖一些苦参根来煮开水给文曲喝。每餐饭前喝一碗苦参汤再吃饭。
文曲既吃药汤,又包草药,过了一天后,文曲觉得这些药止了痛。又过了两天后,开始消肿了,硬块上的包药处皮肤巳经发白后皱了起来,文曲觉得左腿能活动了,感觉轻松得多。
一连两个星期无法走路去上课,文曲在家吃苦参汤和包草药治生“牛腿”,最后硬块彻底消失了。文曲吃苦参汤后,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才停喝苦参汤。
半个多月的病?折磨得文曲明显地?了很多,一米二的个子,脸色惨白。好在姐夫的草药显了神功,赶走了病?,恢复了健康,他从心眼里感谢姐夫的关照。要不是姐夫及时地寻草药治疗,错过了最隹治疗时间,也许就要变跛脚了,再聪明的人破了相,那就真倒霉了。
文曲的腿好后,重返玉溪小学四年级读书,他花了两个星期努力自学,不懂的地方就问老师和同学,终于学会了这些被耽误的课程。到小学四年级毕业时,文曲班上二十多个同学,只有文曲和金鸟两人同桌读书,又同时考取了曲阳高级小学读五年级,而同考的胡彬却落榜了。
姐夫胡山得知了两人的学习成绩及其结果后,哀叹说;“有米筛的却没有米来筛,没米筛的却有米来筛。”最后要胡彬到曲阳高级小学去复读四年级,与文曲一起来曲阳高小读书。
文曲觉得走出了玉溪的天地,眼界又开阔了一些。在曲阳高小,文曲不再和金鸟一个班了,而两人分别又是班上的优生。文曲在新的学年里,以班上的优生为榜样,学习上向他们看齐。语文课做到老师讲到哪课就背到哪课,为了练好写作文,自已经常写日记;数学课做到课前预习,做好课本上的练习,不知道做的,就停下来,听老师讲课后再做。对课程内容力求熟练掌握。每个学期的单元考试,大多数的都是九十分以上,其中也有多次是一百分。
文曲成了班上的学习尖子,深得老师的喜爱。语文老师说:“文曲读书攒劲,背书积极,讲到哪课就背哪课,真不容易吧,他的毛笔小字写得好,作文也写得好,每当上作文讲评课,都拿来读给同学听。并号召同学们向他学习。数学老师说:”文曲对数学课是精益求精,每次作业做完后,都要检查一遍,看是否做对了。这样,他养成治学严谨的作风,对将来到社会上工作时,差错就少了。就能成为国家所需要的栋梁人才。”
梅花香自苦寒来,文曲学习的动力就是来自清贫寒苦的家庭。高小两年来,他送走了寒苦,收获的是书本知识和对社会的认识。到升学考试后,文曲又顺利地考上了益山县第三初级中学,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为他进高一级学校深造,铺通了入学之道。而胡彬高小毕业考初中时,又落榜了,胡山只能把他送到半工半读的曲阳农中去就读。姐夫问:“文曲,你认为读书有什么诀巧?”文曲回答说;“家穷就会攒劲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