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敢写亲人,因为我怕写不出精气神来。每年清明,当我俯伏在地上祭奠我的祖母、父亲、母亲时,泪水中总是显现出他们模糊的身影。不由自主又想写几句以寄托我的思念。
去年我写了篇《麻雀》在东湖社区贴出后,乐之兄说:“有关祖母的一段文字再加些内容就是一篇写祖母的文章”。于是遵乐之兄之教,写下这篇有关祖母的文字。因自己实在不会作文、如此粗浅的文字真是难以彰显祖母的形像,只将以往生活中的一两件小事如实说出来,心中倒也宽敞了许多。
两岁时我没有了母亲、幼小的我是祖母照护的。
我家世世代代生活在鄂东。学地理时才知道家乡是丘陵地。高高低低的小山坡长满了茅草,裹着泥巴的石子,各种各样不知名的虫子……都令我的生活充满乐趣,我一个人可以玩得稀里糊涂不知回家。
“元哪、元哪……”
玩得忘怀的时候,像唱歌一样的叫声便在老屋的四周响起。这是婆在叫我,婆柱着一根黑黑的细木拐杖,步履蹒跚地在村头村尾小路上走动。有时候,我答应一声就和婆一起回家,有时候,我故意调皮地躲起来,任凭小脚的婆在老屋的四周放送“元哪……”的歌声,暗地里觉得很好听。
婆每天要洗很长时间的脚。用丈把长的布条把脚包裹起来。我常见婆的小足趾溃烂化脓。长大后我才懂得,一双溃烂的小脚在乡村高低不平的小路上迈步是多么痛苦啊!
村子门前有一口水塘,村民们把塘里的水挑回家做饭,煮树叶当茶喝。女人们在塘边用芒槌把衣裳包上皂角使劲地捶打,漂洗。老水牛在在水塘中央任凭主人吆喝就是不上岸,急得主人骂娘向水里丢石头。
水塘边真是个好地方,很多时候我就爬在水塘放水口的青石板上,把泥巴拍打成方形或园形,很想做一个过年时插蜡烛的烛台,或是放灯盏的灯台。也不知反复经过多少次却从没有成功一次。倒是每一次都会把浑身上下弄得泥污遍布,连头发稍上都是泥渍。往往精神十分投入的时候,婆就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后。把她那黑黑的细木拐杖高高地举起,很吓人的样子。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拐杖虽然举得高,但落在屁股上却是轻轻的,一点都不痛,甚至还有点舒服。
有一次,我穿着件婆刚替我换上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准备出门参加一个重要活动。经不住诱惑又玩开了泥巴。也许玩得太认真,把刚换上的衣裳弄得泥迹斑斑。就在这时,婆来到了我跟前,看见我这副泥猴样儿,尽管生气,但高高举起的拐杖依然没有打痛我的屁股。和平常不同的是,我突然发现婆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晃动。自那以后,我就告别了水塘,再也没有用泥巴去做灯台烛台什么的了。
我和婆共睡一张大床。床铺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冬天的晚上为了取暖,用烘笼装满从大土灶掏出的火灰,把被窝烘得温暖如春。有一天,不知是我,还是婆在睡梦中把烘笼弄翻了,稻草和被窝着了冒着烟,竟然把被子烧了个黑洞!婆害怕着火,再也没有用烘笼来烘被窝。婆怕我冷,就把我比她小脚还大的脚紧紧地焐在她的肚子上……
年少时尽管缺衣少食并不觉苦,在蒙昧中生活,没有欲望没有理想。老屋门口一棵大槐树横七竖八的枝桠挡住夏日的太阳,树下就有了一大片荫凉。这里是我扭草把子的地方——把稻草加上从田边地头铲来的野草扭在一起扎成麻花样,就是我们称之为草把子的东西。这硕大的草麻花是乡下最主要的燃料。草把子塞进大土灶时就从家家户户的房子缝隙中飘出缕缕青黑色的烟,非常壮观。
扭草把子要两个人配对才能完成。一个是老态龙钟的婆(祖母)一个就是四五岁的我。婆不停地伸曲干瘦的两手掌控着稻草,我两手拿一个用木条弯曲的勾弓。弓勾手握的部位套了一个竹筒,用勾弓勾住婆掌控的稻草两手不停地转动,竹筒便咯吱咯吱地响。两脚不停地后退十数步再随着婆往回收的动作前进。婆就巧妙地把扭紧的草扎成了草麻花。再重复同样的动作制作下一个,下一个……这样扭啊扭啊,婆不知为什么就卧床不起了。
一天吃夜饭的时候,婆在里屋叫大哥。大哥见了婆出来说:“婆说刚才有好多穿长袍戴礼帽的人来接她呢。”说完这句话,没两天婆就死了。这时我虽然又长了一岁,但对于人死了是么样一回事没有任何概念。我依然握住婆的手想和她说话,直到父亲从武汉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呼天抢地的大哭,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知道婆已离开我们了。据大哥说,祖父英年早逝,祖母孤苦一人拉扯父亲和简叔长大。在那动乱的岁月里,生活之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多年后父亲在祖母的画像上写了几个字:“节操松柏,福荫子孙,春晖未报,千古犹生”。婆没有名字、周老孺人是父亲在画像上写的,享年八十有二。
没有婆的日子、依然是日出日落。我依然喜欢躲在坡坎下玩耍。有时隐约听到元哪——元哪——的歌声。我在蒙胧中居然有时也会偶尔不经意地答应一声。答应之后,我又立即意识到婆已经长睡在冰冷的地下了!再也不会迈着溃烂的小脚在老屋门前的小路上行走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本来比婆大些的小脚又长大了许多。我又从老屋婆走过的小路出发,走向了远方,是婆从未到过的远方。
六十几年后、我也渐渐地接近婆的年龄,近些年来逐渐淡忘的婆的声音:元哪——元哪——又常在耳边响起、是婆在呼唤我么?
2013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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