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过半,居然还有雷鸣,挟着闪电敲打着飘窗。一场久盼的大雨突然而至。白天还闷热难耐的天气,忽然间有些凉意。夜已过半,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扰得我心里惶惑不安。
“端哥走了,夜半时候走的。”说不上悲伤,说不上叹惜,淡淡的声音从手机里飘浮出来。沉寂,死一般地沉寂。电话的这头和电话的那头都默不作声,都没有挂上,静静地、静静地等待,像等待神明的降临。
我静立在窗前,就着昏黄的路灯看着雨裹着风恣意地摇晃着花架上的盆栽。一道闪电划过,我惊奇地发现:一只蚂蚁居然爬在榕树的一片叶子里,静静地像一个已经超越生死的病人,无思无欲地躺在往生的床上,等待神秘瞬间的到来。
一个月前端哥也是这样安祥地躺在病床上,银白色带着灰暗的脸,嘴唇干裂。我问他:“要喝水呀?”很明显他的身体有脱水体征,再不补水就来不及了。端哥轻轻地说:“不能喝呀,喝了要屙,睡在床上又不能动,不好办哪!”
一阵疾风吹来,榕树的叶子连同那只蚂蚁一同飘落了。闪电划过,也不知叶子和蚂蚁飘落何方。端哥走了,和这只蚂蚁一样。我常惊叹古人造词之精妙,脑海中忽然间就蹦出两个字:“蚁民”。蚁民者,民者如蚁也。芸芸众生不都和蚂蚁一样么?端哥如同蚂蚁一样生存劳作,默默地穷其一生又归于寂灭。
宇宙之大,无边无涯,我们只是一粒生活在大千世界里的微尘而已。而无数个大千世界又组合成无数个大千世界。没有穷尽,如恒河沙数的大千世界,肉眼凡胎之我如何能够知晓这尘世之玄机?就如蚂蚁一样,它们的世界不也一样繁花似锦,不也一样充满着辛苦劳作,充满着尊卑等级么?但蚂蚁们无论怎样穷其种群的智慧也永远不能知晓人类世界的神奇!就如人类永远不知晓“神”的世界一样!端哥到我们不知的“神”的世界去了。不用悲伤,天边的一抹晨曦,是端哥银灰色的脸,洁净安祥!
我崇敬端哥,不是他大我二十岁,不是我不管问什么词句他都能够说个一、二、三(端哥只念过两年私塾)。也不是他善良坚忍坦荡的性格,而是永远不急不躁,在忍辱负重时能气定神闲。偶尔有机会,我们俩人默然相对,是可以坐而犹忘的。端哥的苦难我难以想象,不算健壮的端哥能够承受如此之重。在文革中,当被批斗得体无完肤,被游街示众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回家劳动的时候,竟还能够在睡前读书!我问过端哥的疑惑和愿望。端哥像是回答又像自语:最想知道的是——从小就在田里劳动的我做错了什么?什么时候能够有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尊严!
端哥本来是有尊严的,那时他在土改工作队工作。因为本村的土改弄不出一个“富农”成份,完不成任务。经队长反复谈话,承诺所有政治、经济待遇不变之后,端哥应允把自己家庭成份定为富农。万没想到,开始他还能照样工作,后来形势急转直下,他竟被开除公职,让他回家务农。从此,端哥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任凭疾风冷雨的吹打,如同爬在榕树叶子里的蚂蚁倦缩着,无奈地盼望风雨能够早点过去。但是,端哥太善良,太相信承诺,这个世界也太诡异。他始终弄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啦?
端哥很小的时候就爱引逗两窝蚂蚁进行战争。将一只昆虫的尸体从即将拖入蚂蚁洞口移到另外一窝蚂蚁的洞口,再移到两个洞口的中间。不一会儿蚂蚁之间的战争就残酷无情地进行了!往往难分胜负。——这是因果么?端哥成了人中的蚂蚁。蚁民们被大人们或同样的蚁民们玩于指掌之间,撕杀斗争,随时都有可能粉骨碎身。善良的端哥对生活没有怨言,尽心地供养他的妻儿。数天粒米未食的他,能够用一条打了补丁的毛巾包着四两米饭,黑夜茫茫奔走在乡间小路上,为的就是挽救和他一样饥肠辘辘的孩子。我不知道饥饿难耐的身躯长行近百里,那是如何的艰难。而一只小小的蚂蚁能够背负重物向前爬行,那是因为前方有它生存的“家”。是的,端哥也一样,他把家看得很重,家就是他生命的支撑。
老了的端哥说起愿望:“一生出门未行百里开外,有生之年能够到皇城看看,平生足矣。”愿望多么简单!听了端哥的话,我立即应诺。摘了“帽子”的端哥行动已经自由,安排时间陪他到皇城去游览几天并不难。但是还未成行,他老伴双目失明,行走也很困难。一日三餐,生活起居都要由他悉心照料。端哥说,老伴有恩于他父子。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因没吃东西卧床不起,是老伴满山遍野挑些术皮野菜度日,才使他父子免成饿殍。他说,此生当报,但来生绝不相配。因为他们夫妻此生太苦了,他不想老伴来生再跟随着他受苦。端哥走了,先于老伴离开了生养他的土地,离开了他饱受苦难的世界。
秋夜的月亮高挂在天空,全不象五年前电闪雷呜的风雨夜。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飘窗的花架上,盆栽榕树扭曲的身姿葱茏繁茂。我静静地就着月光仔仔细细地搜索每一片叶子,没有发现一只蚂蚁。是的,如果没有那么大的风雨,蚂蚁早在自己的“家”里安祥睡去,何需逃到一片树叶下倦缩呢?这银白色的月光也一定照在端哥的坟头。我恍惚看到端哥苍白的脸和这月色一样柔和安祥。五年前,当我从无尽的风雨中走进端哥的老屋,看见端哥已经“下榻”睡在冰冷的地上——老家风俗人死后立即要放到地上(谓之“下榻”)的。我轻轻地揭开端哥身上的布单,看见端哥月光般柔和安祥的脸,如同我们坐在一起时的那种无言相对。任人来人往、任请来的厨师们忙碌地剖鱼剁肉,准备节日般的盛宴。我不知人们是因为端哥离开了苦难而庆幸么?还是因为端哥离开了,他们要以这样的仪式送别?
我每年一次,这已经是第四次来到端哥的坟头,青草茵茵,泪眼中一张银灰色安祥的脸总能够在眼前显现,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向我诉说:“我做错了什么呢?”“有生之年到皇城看看于愿足矣”。端哥现在已彻底解脱,驾着你的云车,乘着彩霞,自由自在地好好看看这缤纷的世界吧。愿安祥的端哥永远安祥。
2014年10月11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