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吾

——饥饿的武汉之五

武汉好多人的小名都叫“页吾”。这两个字如何写？我不清楚。“页吾”二字只能是音似。但意思我是知道一点的，好象有点“二赖子”的味道，又好象不是。
    页吾比我大一岁，住在汉中路力强织布厂后面的平房里，是红砖墙的房子。页吾和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四口人挤在十多平方的一间屋子里，在公共过道里烧火做饭。

那时候，有公家的房子住是很令人羡慕的。更令我羡慕的是页吾有很多我所不及的本事！他可以空着两手在水里摸鱼，到龟山上找鸟窝……

页吾叫我和他一起去挖过藕。备一把短把子的铁锨和一个装藕的破袋子就可以了。袋子不花钱，但一把铁锨要好几毛钱呢，投入的成本是比较大的！
    第一次挖藕是在汉阳的月湖。从汉口一过江汉桥的左边，当时是一片湖。页吾教我选择一个地方，说是别人挖过的地方没有藕，关键要看是不是可以找到“藕占”。我按照他教我的方法，先把水面上的冰打开，用铁锨挖泥围成一个圆圆的堤岸，再把水锨出去，然后光着脚在泥里踩，试探着有没有藕。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挖藕是不穿衣服的，得赤裸着身体。为了遮羞，短裤头还是要穿的。把短裤头的裤脚从下往上搓卷，一直卷到大胯根部，和现在女人的内衣和比基尼一样。

往往这时，页吾就会快活地大唱：

走到了月湖堤哦，碰到个挖藕的。裤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了个毛鸡鸡耶……。
    月湖的藕早被人像找地雷似的翻过来翻过去挖了个精光。页吾就带我到姑嫂树去挖。在我的印象里，姑嫂树是很远的郊区，要转一次车才行，不是他带着，我是去不了的。跟着他坐车不用买车票，每次上车后页吾就带着我大大冽冽地往售票员面前一站，任凭售票员不停地叫：“买票了！买票了！上车的买票了……”就是不理她们。不知是售票员怕我们呢，还是可怜我们，从来没有要我俩买过票。
    姑嫂树的藕田种的是家藕。生产队挖过后才让城里人挖。挖出的藕五五分成。在这里挖藕没有多少水，比在湖里要轻松许多，但藕同样不太容易挖到。每次我的收获都要比页吾少很多。只有一天，我的收获意外地比他多许多。
    那是快过旧历年了，挖藕的人越来越多，多得像是开大会似的。我一直挖到日西斜连一支藕都没有挖到，垂头丧气准备收工时，一脚踩开了一堆泥巴。嗬！泥巴堆里居然都是藕，总有十好几斤呢！我把藕都装进了袋子。就在这时，只见不远处一个人正在四处寻找他的藕呢。我知道收起来的藕一定是这个人的，我十分为难，不知该不该还给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页吾叫了我几声，看我没动，就走过来问是怎么了？我把事情和他说了说，他想了想，对我说，不管是谁空着手回去都不太好，你们一人一半怎样?我当然同意，不知那人怎样？页吾把那人叫过来，对他说，你也不用找了，我这兄弟的藕分一半给你。你要知道，这些藕是我兄弟的不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你也要分一半给公家，你也只能落一半。现在你们跟着我从那个水溏边濠过去就行了，不过动作要快。

我们逃跑成功后，那人给了页吾一支烟让他抽，相约第二天再见，说要和页吾做个朋友。
    这挖藕的事日后我也有一首顺口溜：

北风烈烈彻骨寒，九州冻地又冻天。

破冰掘泥难寻找，裸胸赤腿裤高悬。

何事幽幽多感叹，昔日少年非等闲。

归来若有藕三斤，手擎残荷歌凯旋。

过了年，就不挖藕了，页吾又有了主意，对我说，去“拉桥”吧。用一根带铁勾的绳子把上江汉桥的板车一勾，拉到桥的中间就是五分钱。但到那里去弄带铁勾的绳子呢？这可有点难。页吾说，我们去拣。说是去拣，其实他早有目标。原来观音阁的和平剧场边上有一个厕所，每天去掏粪便的车有好几辆，（公厕的粪池每天都得掏，不掏就漫出来）。一辆粪车两个人，一人掌把一个人用绳子拉。人掏粪便的时候，就把带铁勾的绳子放在地上。页吾叫我远远地站着，说他去拿。只见他若无其事地从粪车边上走过去，从地上拣起两根绳子就过来了，弄得我心里好紧张。页吾说，“怕么事哦，绳子是从地上拣的，以后买根新绳子还他们就是”。
    拉桥很费力，原来拉桥的一帮人又经常排挤我们不让我们拉，我们只好去马路上拉搬运。拉搬运一上午是两毛钱的工钱，拉板车的师傅就用这工钱买一碗粥给你喝，喝完后就去拉车。这活很费劲儿，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早已是饥饧碌碌了。尤其是夏天柏油路面已是半溏，破旧球鞋不耐高温，脚下灼灼，想要走快些，腹中咕咕又走不动，两腿发软。有顺口溜记录这段生活：

长绳一根带铁勾，力挽重车上桥头。

汗水和着汗水下，换取一日一碗粥。

其二

赤日炎炎似火烧，板车重重路迢迢。

腹中咕咕如汤煮，足下灼灼思快跑。
    页吾看我十分吃力的样子，对我说：“你是个死人啊？出哪么大的劲做么事？你只要把绳子带直走就可以了！绳子弯曲了太明显，人家会看出你没有用力，只要把绳子带直了还怕他不把钱给你？再就是走到半路叫他买一块西瓜吃，不买就走人，不拉了，还怕了他不成？”买西瓜的事我还试过，真的很灵验的。
    我离开武汉几年后，听哥嫂说，页吾后来结了婚。还是住在红砖墙的房子里，在小夫妻的大床上面搭了个暗楼，就象现在的上下铺，老夫妻俩就睡在暗楼上面。没过几年页吾生病了，是得的肝病。临终时把妻子和一个两岁的孩子都托付给他的弟弟。

页吾的妻子是个非常孝道的人，为了照看二位老人就和弟弟做了一家人。人生如梦，谨以此文遥祝少年时的朋友页吾天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