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前奏曲

1958年是“超英赶美”的时候。口号是三年超过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人们热血沸腾，为中华民族即将崛起，为生逢伟大的历史时代而骄傲。不管男人、女人、老年、少年都如同战场上的战士面对敌人一样地亢奋，日日夜夜不休不眠为实现这一伟大目标而努力。
    我那时在武汉第九小学读五年级。大炼钢铁几乎是我们的主课，而回收废钢铁是主课的主要内容。到哪里去寻找比金子还宝贝的铁呢？小学生有的是办法。先是把家里捅煤炉的铁条，和煤的小铁铲、铁锁、铁钉、门上的铁搭扣……只要是有铁的器物统统都拿到学校去。后来就有同学把家里的铁锅也拿到了学校……学校的操场上各式各样的铁堆成了一个小山。但老师说还不够，还向学生要。怎么办呢？有个同学胆子大就带领十多个男孩儿上街四处乱转，只要看到铸铁的阴井盖子，抬起来就走。如果发现别人“家”（单位）有铁，就围着铁堆转圈子，趁看管的人不注意，拣几块铁块装进书包就拿到学校。

有个同学因为交铁成绩显著，受到老师多次表扬，弄得我们这些人像围着铁堆一样老围着他转。
    小学里也要炼钢了！

当时有人叫“炒钢”。这个词有点滑稽，把钢象炒菜一样炒么？现在的人是难以明白的。也不知学校是从那里弄来的耐火砖叫人垒了个炉子。架上木柴、添加煤炭开始拚命地烧，说是能把铁炼出来。老师的本领肯定大，不知怎么的，就把一辆自行车改成了一架吹风机，让同学们轮班不停地踩动，吹起来的火星象放焰火一样地星光灿烂，十分绚丽。          

炉火映照得人脸红红的，炉子里的铁也红红的，就是化不成铁水。 我心想，老师的本事怎么比不上街上的补锅匠呢？补锅匠一会儿就能把铁化成铁水了！
    铁化不成铁水真的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怎么办呢？我记得学校的大人们紧急开会研究。可研究来研究去，大人们终于想出了办法，把烧得通红的小铁块用大铁锤锤打成大铁块，起了个名字叫“锻钢”。 有个记者还拿了一架照相机，说是出铁水的时候要照像报喜。锻了一晚上的钢，大概是锤了十四五块吧。一大早用红绸子系着，敲锣打鼓地送到区里报喜了。这当然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小学生不但能炼钢还能锻钢！

学校里很是热闹了几天。四处的大人们都前来取经，把学校那个我们平时最怕的老师弄得应接不暇焦头烂额，常常站在那里都会睡着。我们高兴啊，心里真诚地希望他能够多睡一会儿，我们趁机就可以爬在地上拍洋画，打珠子玩儿。
    锤铁的事没过多久慢慢地就不锤了。随着岁月无声无息地流逝，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有些记忆却特别深刻，在脑海里却很难抹去——那就是炼铁时的吃！而由此延伸长达数年困难时期的饥饿，再也不能忘记。
    “大炼钢铁”，男女老少齐上阵，不管工人还是农民都去炼钢，都到食堂吃饭。好多人家的锅都拿去炼了铁，想自己做了吃也难，再说也没有时间做饭。 

第九小学的食堂就在教室的右边。学校的大门开在长堤街，斜对着存仁巷，如果以进门算就是左边。一个大大的老虎灶一次能蒸一两百钵子米饭。一个大铁锅一个大人可以躺在里面洗澡，炒菜时要用一个大铁锨翻动，没有点力气是不行的。

每到开饭时候，就有人把挂在屋檐下的铁板当当的敲响，人们一窝蜂似的跑到食堂拿起一钵子米饭，满脸笑容地把土钵子伸向饭师傅，饭师傅就打上一勺子菜。要是笑得好，有可能饭师傅的勺子一歪那菜就会多一些，所以我怀疑饭师傅可能是天下接受笑脸最多的人。
    半夜时分有一次加餐，饭师傅把肉切成细细的丝，用酱油麻上，待豆丝煮沸后再把肉丝放进去，抓一大把切细的翠绿色的大蒜撒进锅里，然后用大铁锨搅动，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学校，直往你心里钻，把你弄得坐立不安口水直流。
    肉丝豆丝当然是少有的美味佳肴，人们在饭师傅面前的笑容更加好看，更有吸引人的是有时吃得快还可以再去加上半钵，那当然要笑得更加灿烂些才行。
    我向来性子急，吃饭自然快，但总是运气不好，很少有机会获取加饭的机会。五、三班的一个同学几乎每次都有机会享有这样的待遇，令我感到好生奇怪！在学校，很多同班同学到现在我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可这位学友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只记得他瘦瘦的，有一个细长的脖子，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象蚊子嗡嗡。说话时脖子还要轻轻地晃动。我当时真有点不服，就凭他怎么就能吃赢我呢？这天夜晚吃夜餐的时候，我就盯着他看他是如何吃饭的。

只见他一手拿钵子、一手拿筷子，与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他专心致志地扒饭，完全旁若无人，钵子、筷子、嘴巴之间的协同效应十分完美。头不抬，嘴巴不停地蠕动，筷子有节奏地扒动，伴着细细的脖颈子一上一下地运动，鼻尖上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子映着红红的炉火慢慢地滚落。好象他并不嘴嚼，呼隆隆片刻功夫一大碗饭就没了。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记吃饭！那么细的脖颈。食管怎么具有那么快速的通过能力？现在回忆起来，这可能是我这一生所见到的最健美的运动了。
    可惜，这“随便吃”没多久就没有了，共和国长达多年的饥饿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