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

 满世界白茫茫一片，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雾，裹挟着雪花在身前身后拍打，直往颈项里钻。一脚踩下去，雪没至小腿。风吹着，满世界一片白茫茫的雪，四周看不到活动的生命，连乌鸦都回家过年去了。这不，都腊月三十的傍晚了。

 那年我大约七岁，随父亲从汉口赶回老家过年。在团风镇下船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三四十里的长路在父亲的牵护下走完了。走到家我的两足竟肿起来，坐下歇了歇就再也不能下地走路了，一动就痛。
    大人们忙着年事，灶房里热气腾腾的，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我看见放在桌子上油煎的白色豆腐和绿色的芹菜，已经摆上了桌子。大人们还在忙这忙那，敬祖，烧纸钱……  

 芹菜豆腐那时是希罕之物，香香的这时正放在桌子上，勾得我直流口水，心里盼望着有人给我挟上一块让我解解馋，但没有人理睬我。我试探着想下地走过去，弄点放嘴里尝尝。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连凳子猛然跌倒在地，疼得不觉哇的一声哭起来。大人们为了补偿我的委屈，特地给我装了一碗白米饭，还挑了一陀猪油放在米饭上——过年有猪油拌饭吃。好啊，真好！如果光把脚走得肿起来就可以过年，也是很划算的事。

 从1966年起，十年时间，我开始在青海生活。高原风光，大多数时候都是风裹着黄沙使劲地吹。满世界都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黄色，连太阳也被风吹得在天上摇晃，就象一个黄红色的灯笼。五月份大地尚未解冻，九月份即可飞雪。同事们没有事的时候，就扳着指头数回家的日子。1968至69年临近春节的时候，我被批准探亲回家了，高兴得和人聊到天亮都没睡。为了不耽搁坐火车回家，单位派数十人裹着大衣在零下20多度的寒夜里排队购火车票。等火车票发到我手上，心里就激动得蹦蹦乱跳。坐上火车的时候，就像立马到了汉口一样兴奋。

火车慢吞吞的走着，车厢里人挤得满满的 。人如果把一只脚提起来，就没有办法再放下去。厕所里也挤满了人，厕所已失去了厕所的功能。男人们有的是办法，他们在上车前就准备了玻璃瓶子，凑合着就解决了。女职工实在没有办法，只要是站外临时停车，就在男职工的帮助下，从车窗口爬到外面就地解决，无所谓羞耻不羞耻。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仪，就是对此最好的注释。

眼看已是腊月二十七了。火车仍在昏黄色的大地上慢慢地走着摇晃着，车窗外是一片浑浑沌沌的黄色，车厢里昏昏欲睡的人急切盼望早点回到家。

列车开行到天水。一见到站台上的水字，旅客们一阵激动——未在北方生活，或没有在如此缓慢拥挤的列车上体验过的人，无法理解对水的亲切。那怕是没有水的“天水”这个地名，也令人心情激荡。我估摸着我带的饮用水应当可以喝到西安，心中倒也不急。 已是子夜了，我望着天水站天水二字，心里念叨：快了！快了！到西安转车，再有两天即可到汉口了！到家就立马泡壶香茶慢慢喝，再拿个大脚盆好好洗个澡……心里想的尽是美事。      

火车喘着粗气、信号灯闪摇，火车头长吼一声、又要走?，心中不觉十分畅快。这是动乱的年月，火车只要继续往前开就令人开心——火车不开，在一个车站停个一天两天是常事儿。正在高兴时，突然听见列检的工人吹起了尖哨，摇起红灯，并边跑边喊叫，刚刚启动的列车竟又停了下来。

刚进站时，我就看到车厢下面几个弯着腰在捡查列车的师傅，看他们工作得非常认真，拿着小槌敲敲打打，用手电照照，用手摸摸……心里不禁油然起敬。如此动乱时期，还有如此严正工作的人，实在是难得啊！不过我也产生一些疑问：我年年坐火车回家，也没有看到哪一次捡查出了什么问题？马虎一点有什么呢？

万万没有想到，还真有事！心里不觉害怕起来，怕耽搁时间太长——还能按时回到家过年么？心里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只见十几个人赶了过来，忙碌着在车下敲打鼓捣。我不知他们在修理什么东西，听人说，是列车下边的一个什么螺栓之类的部件坏了或松了。如果不发现，很可能在途中就会车毁人亡。两个多小时后，车又开动了，车摇晃着，慢吞吞的在黑色的夜幕下走着。远方时有灯光闪烁，那是住家窗口的灯光，人们肯定正在睡觉，或者正在等待远方归来的亲人吧？
    回到家已是大年三十了。洗了澡睡在床上，把两只肿起老高的脚高高放下。过去三五天，脑子里好像还觉得人坐在火车上摇晃着，火车在昏黄色的大地上喘着粗气……       

几十年过去了，人世苍桑，过年就像很多事情一样，老了就十分漠然。但天水车站那些检修师傅们，就和童年时的豆腐芹菜一样鲜活地总是留在脑海里不肯淡去。
    如果机缘巧合，天水的师傅们能看到这篇文章，请接受我的一声祝福：师傅，过年好。 

2005年2有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