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跑进卫生间,将门反锁,警觉地竖起耳朵,确认门外无人,才转身面对便池,弯腰、低头。同时,食指中指熟练地穿过口腔,用指腹不断按压、摩擦喉咙根部,随着一声干呕,食物倾泄而出。如此反复,直到呕吐物变得清澈,只剩胃酸和水,就知道吐干净了。哗——伴随着冲水声,几分钟前咽下的食物全部归零。
乔舟扶着墙缓缓站起,双腿因长时间弯曲有些酸痛。她挪到洗漱台,捧水,漱口,起身抬头。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红血丝,眼泪顺着发烫的脸颊往下淌。
虽有些狼狈,但摸着平坦的小腹,乔舟心满意足。
这场与食物的战争,乔舟并不是单打独斗。她身后,还有聚集在“催吐吧”里的4万多名吧友,500多万个帖子直指一个战斗目的:暴食,然后催吐。
因为“吐”与“兔”谐音,暴食催吐者们自称“兔子”,在隐秘的圈子里抱团取暖。与乔舟类似的“手抠”催吐者,被兔子们形象地归为“手动党”,甚至有人买来胃管,从口腔一直插到胃部,让食物倒流。
催吐被称为“催生”,洗手间叫作“产房”,兔子们集会的微信群,最稀松平常的问候便是“今天你生了吗?”“生了几轮?”
乔舟也是几年后才知道,因减肥而起的暴食催吐,实为一种精神类障碍——进食障碍——主要包括神经性厌食症、神经性贪食症和其他特定的进食障碍。
有关西方流行病研究的数据表明,进食障碍的患病率约为0.5%~1.0%,但中国目前尚无全国性的进食障碍流行病学调查资料。
这个群体究竟有多大?催吐吧42000多名吧友或许给出了一个样本参考。但这个数字,仅只能作为参考,乔舟就发现,身边还有很多隐藏的暴食催吐者,比如她的表姐。
由于附着内心的病耻感以及诸多其他因素,暴食催吐者会对自己的行为高度保密,并不轻易与人言。这也就使得这一群体更为隐秘。
反正吃下去的,都可以吐掉
“瘦一点,再瘦一点”,这个声音阴魂不散地纠缠在乔舟的脑海。
她喜欢看维多利亚的秘密,模特们修长的身材加深了一米七三的乔舟对于“瘦”的渴望,“那时候,别人看到我都说,你这么高个子,应该去当模特啊。”
然而,现实中,乔舟体重160斤,与模特之间隔了一层甩不掉的厚重脂肪。“去当模特”,这句原本夸奖身高的善意之言,反倒像一根刺,扎中乔舟痛处,“我要减肥”,她暗自与自己较劲,定下了减重40斤的瘦身计划,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为此,高三那年,乔舟选择了节食。
效果显而易见,乔舟体重不断往下掉,离目标越来越近。但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显然不利于学习,那一年,乔舟高考失利。
人处于低谷,食物又戏剧般地成了唯一的慰藉。复读那年,环境不适、压力过大,乔舟像变了个人,开始暴饮暴食,颇有些报复的意味。
几乎是她用高考换来的减肥成果又眼睁睁地砸在了自己手里,她胖回去了。减肥的欲望再次俘虏了乔舟,碰巧,另一位同学的闯入,彻底改变了乔舟往后七年的人生。
那是一位催吐四年、因身体崩坏,全国各地奔波看病的姑娘,也是乔舟复读时的同学。
每天午餐,随大流地吃完盒饭后,姑娘便会偷跑去小卖部,买两三桶泡面、一大袋零食。同学午休,她不休,一个人呆呆坐在寝室里,机械地吃,吃完了吐。她身高一米六,体重却只有八十斤,瘦得只剩骨头。
大量进食,却依旧瘦骨嶙峋,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乔舟急迫地向她讨教催吐技巧,却将明摆着对身体的伤害抛诸脑后。瘦字当前,乔舟不会去在意那些本该是重点的细节,她只有一个念头,“既能吃那么多东西,又可以不胖”,为何不吐呢?
那时的乔舟,从未因学会这项潜在风险极大的技能而后悔,偶尔蹦出的焦急情绪,“也不是为吐的事情后悔焦急,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吃那么多,很害怕自己吐不出来。”而一旦食物倾泄而出,“就松了一口气,感觉以后又可以吃很多东西了。”甚至,会为自己掌握了别人不知的技能而偷着乐。这层心理防线一旦被突破,便会更加肆无忌惮。反正吃下去的,都可以吐掉,乔舟们在暴食与催吐的恶循环面前,一发不可收拾。
向那位姑娘求教的,并不止乔舟一人,另两位有减肥之意的女同学,也加入了这个隐秘的行列。为不被其他同学察觉,她们尽量减少在寝室等熟人密集的地方呕吐,而是相约外出,一般去吃自助餐,海吃海喝一番后,再就近找一卫生间,关上隔间小门,尽情催吐。
有时候,吃完、吐完一轮,她们还会回到餐桌,继续下一轮,如此反复。
在暴食催吐群体里,乔舟不算能吃的。“兔子”们集会的微信群里,三、五斤食量随处可见,凶猛的“兔子”,一次解决10斤,也不在话下。他们甚至摸索出一套“催生”规则:糯米做的少碰,太黏会粘在胃壁,“不好生”;奶茶、饮料最后喝,润肠胃,“生得通畅”,凡此种种。
像吸毒一样,会上瘾
对乔舟等“兔子”们而言,时间一长,“吐”不再单纯为了减肥。有时候只为发泄情绪,有时候,“没有什么需要发泄的,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去做。”
“这就是上瘾”,吐了十年的张林说。
第一次催吐,张林还是个23岁临毕业的大学生。因为另一重身份——兼职模特,张林不得不以几近偏执的体态标准要求自己,尽管身高一米七三的她,体重仅110斤上下,放在普通人群中,甚至算偏瘦。起初,张林催吐的目的的确单纯——就是保持身材,“受不了自己长一点点肉,长一点点赘肉,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一度,依靠催吐,她的体重直线下降至九十来斤,整个人“瘦得跟骷髅一样”,但张林觉得,“这样的身材,是我想要的。”
但渐渐,催吐不再单纯出于保持身材的压力,它甚至反向激发出张林暴食的欲望。反正有催吐兜底,暴食变得有恃无恐。“逮着什么吃什么,冰箱里有的,能往嘴里塞的,就塞吧。”塞满了,就去吐,吐完了,继续吃,一天反复五六次。
严重时,从早上起床,到晚间临近休息,除了做饭,张林可以“什么事儿都不做,就不停地吃,不停地吐,一直吐到自己很虚脱的样子。”至于为何而吐,不记得,也不重要,麻木了。“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像吸毒、酗酒、赌博,上瘾了,后来就停不下来。”张林无奈地说。
乔舟理解张林,对于“兔子”而言,吐,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差别,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便很难再关上。周期也会由几天一吐,急剧缩减为一天一吐,最后,甚至会一天几吐。
2016年,是乔舟“入坑”的第六年,她几乎复制了张林的生活节奏,从早到晚地暴食催吐。早晨九、十点,睁开眼,乔舟摸摸索索找到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点四杯奶茶、一份炸鸡、一份汉堡,全部吃完,还不满足,得再叫一碗面、一份小笼包,外加一份馄饨。这些吃完,差不多就可以开始每日第一吐了。吐完,有些疲倦,歇会儿,再继续,如此往复,直至晚上八、九点。乔舟后来仔细盘算过,每日自己在食物上的花销,最低也有300元。
“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吃东西是什么概念,只要看到食物,我的反应都是不正常的”,仿佛胃里有一只饕餮,饥饿操控了大脑,“就是吃完,撑了,就去吐,吐了,没有满足感,就又去吃。”一天下来,反复六七次。
对催吐的上瘾,有时只是一种转移孤独的宣泄。压力之下,暴食催吐,似乎是情绪的唯一出口。比如张林。
张林的兼职模特一直做到25岁,25岁之后,保持身材的包袱丢了,但更多的生活压力朝她迎面涌来。丈夫在家一直酗酒,刚结婚那几年,钱又被挚友骗走,加上孩子出生带来的经济压力,张林的生活一度窘迫。
“其实就正常人而言,(很多东西)也不是什么压力。但那个时候,催吐带来了抑郁症,很多正常人能处理的情绪,对我来说,压力都非常大。”张林后来反思。
情绪与催吐相互作用,恶性循环的圈套里,谁也逃不了。
乔舟亦是如此。到后来,催吐已与减肥无关,更像是为添堵的生活找一道出口。
回忆起2016,乔舟身心俱疲,除了日复一日的暴食催吐,还有诸事不顺后崩掉的心态。当年5月,乔舟父亲生病,她辞职在家,照顾父亲之余,准备做些生意。三个月过去,生意没有做起来,又与父母关系也因事出现裂痕。有那么一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世界抛弃了?”
创业失败,又丢了工作,加上家庭关系失和,乔舟一度离家出走,躲到一个闺蜜家,“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彼时,仿佛有一只手,抵在身后,推着她走进那道死胡同:暴食,然后催吐。“那个时候,吃东西是一种上瘾的状态。我没有其他的快乐来源,只有吃东西分泌的多巴胺,才足够让我快乐。”
吃与吐,成了乔舟生活中唯一的主题,“除非自己累了,不然就会一直吃,一直吐。”
千万别被发现
躲在闺蜜家的那段日子里,乔舟很怕自己催吐的秘密被发现。
闺蜜晚上八九点到家前,她务必将一切收拾妥当,尤其是厕所,清理完呕吐物,还需再三检查,是否有残余,绝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对于自己的这个嗜好,每一个“兔子”都绝不容许外人窥知,包括父母。
如今还在念大学本科的林雨,现在和乔舟过往的日子如出一辙。
2016年,为了减肥,念大一的林雨开始催吐。课间时分,为避开人群,她总去操场一角罕有人至的卫生间,特意躲在离门最远的隔间,屏息凝神,确认无人,再对着便池“催生”。一边吐,一边还得留意听,是否有路过的脚步声,一旦察觉到陌生人靠近的气息,她立马停下,“不会继续抠了”,强装镇定地安抚自己,待人离开再继续。
“一直都怕被人发现”,幸运的是,从始至终,“还没有被发现过”,林雨回忆。
张林催吐了十年,除了丈夫,她谁也没告诉,包括父母。“就觉得(暴食催吐)很变态,就不想要别人知道,因为我丈夫还是开明的,很包容,但从没想过和闺蜜什么的说,说不出口。”
有两年,张林持续性地胃痛,一度,怀疑自己得了胃癌,在恐癌的情绪里惊惶度日。即便如此,她也坚持不去医院,“因为觉得自己的嗜好难以启齿,很怕被别人知道。”
后来有一次,实在挨不过,张林极不情愿地拖着病体,去了一次医院。诊断室内,看着医生严肃的表情,张林十分心虚,“非常非常担心,医生那么有经验,会不会发现,我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啊。”
幸好,诊断结果为胃溃疡,不致命,医生也未深究原因,张林松了口气。
“我们这个病跟心情有关……还有孤独”,一位“吐龄”十二年的“老兔子”如此坦露自己的内心。
关于自己的嗜好,她曾尝试向家人、朋友求助,她鼓起勇气,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家人却没一个理解,他们觉得我神经有问题,不想听我说。”
久而久之,她将自己包裹得更严实,躲在暴食催吐的小圈子里,拒绝与外界交流,“因为正常人根本理解不了,到现在还没人理解我,我也没再和他们说过。”
还没有活够
长期催吐,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消化系统的紊乱带来的身体伤害。
全身乏力、晚间失眠、情绪低落、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哭,这种状态,在张林的生活中持续了很久,她去医院检查,诊断出抑郁症。
而抑郁,仅是长期催吐的副作用之一,胃病、掉头发、脸颊肿大、牙齿因胃酸反噬而松动,等等等等,在十年间反复折磨张林,让她一度萌发轻生的念头。
“就是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虽然年纪相差甚大,但林雨很能理解张林的无奈。因为暴食催吐,林雨的眼睑周围,散发出一圈圈红点,那是反映在脸上的胃部出血点。经期也因此紊乱,整个人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焦虑与敏感。但最要命的还是留在肠胃的后遗症。起初,林雨被诊断出阑尾炎,接连输了三天液。之后不久,肠胃炎又连续侵袭了数次,皆在催吐之后。哪怕现在已经完全戒掉了催吐的习惯,但留在肠胃的后遗症依然让林雨后怕。
“只要吃辣一点、油腻一点,肠胃就要疼,疼了就要去医院输液。”生于重庆、长于重庆的林雨,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肠胃会对从小吃到大的辣椒过敏。
有一回,胃病发作,疼到半夜,也未消停,去医院一检查,“什么都查不出来,连阑尾炎也查不出来了。”那次,林雨着实吓了一跳。但之后,反复无常的疼痛反而让林雨习惯了,“释然了,偶尔疼疼,就去输液,也没关系啦。”
如今的她,几乎每个月都得去医院报到,久病成医,医生的处方还未写好,她心里对用药已经有了数。电话采访前,她刚从诊所输完液回来,“就去输了个消炎的,然后输了点止痛的”,林雨漫不经心地说,“我太明白这个是怎么回事儿了”。说完,又自顾自开朗地笑起来。
只几秒,林雨收回笑容,“你别看我现在这么乐呵,(暴食催吐)那时候是真的抑郁。”往事在林雨身上并不如烟,留在身体上的伤害让她后悔不已,“我以前也吃香的喝辣的,屁事儿没有,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偶然的一次机会,林雨点开了催吐吧,看到那些比自己严重几倍的“兔子”,不禁感慨,“好好活着不好吗?”
比林雨深陷催吐时间长得多的乔舟也想好好活着,尤其是经历了父亲大病、舅舅去世的接连重击。而暴食催吐引发的肠胃病,让乔舟的求生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我的生命还没活够”。
近几年,胃病时常光临,一入夜,疼痛袭来,乔舟只能蜷成一团,在床角默默流眼泪。她不敢去做胃镜,怕检查出胃癌,也不敢告诉父母,“因为我这个病,是我自己作的。”乔舟说,她不怕死,只是“不想这样轻易地走掉”。每次吃完吐完,她都忍不住责怪自己,“我到底在干吗?我是一个人吗?为什么我会被食物控制?”但下一次,吐瘾上来,她又对自己失去了控制,“像一个行尸走肉般活着”。
戒,必须奋力一搏
病痛的折磨,让很多“兔子”都有戒瘾的想法,但要真戒,绝非一日之功。
十年漫漫,张林无数次想戒掉,又无数次败在了途中。直到2017年年初,第三个孩子出生,她咬咬牙,决定闯过自己这关。
怀第三胎时,整个孕期,张林都在吐,“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吐完,想着肚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她又万分愧疚,不停责备自己。
孩子出生后,需要母乳,“我就觉得,怀胎的时候,就已经又吃又吐,很不健康。现在需要喂母乳,如果再这样,孩子就得不到好的营养了。”
为了孩子,34岁的张林决定搏一搏。
最初那段时间很难熬,看见食物,还是会下意识地往嘴里塞,撑了,又会不由自主地去洗手间吐。“虽然大脑告诉自己,不要吐了,但身体还是会很想去做这个事情”,张林比谁都想戒掉催吐,但那种想停止却欲罢不能的绝望,旁人很难理解。但一回头,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又被负罪感俘虏。
张林只能强迫自己逐渐减少吐的频率,拉长时间间隔:从一天几吐,到一天一吐,再进一步至两三天、几周、几个月吐一次。
她曾尝试通过网络,找到戒吐的志同道合者,但翻遍QQ,五花八门的群遍地都是,唯独没有一个戒暴食催吐的。索性,张林自己建了一个,好歹让大家“能找到一个心理支持”。
在这个群里,群员们多较为谨慎,愿意毫不保留吐露心事的人,少之又少,群渐渐不再活络,张林还得回到现实找出口,“最主要的,就是过自己心理这关。”
她开始冥想,打坐,切断浮躁,静下来,和自己对话,寻求和解。这一招,对张林确实有效,暴食催吐的时间间隔再次拉长,直到圣诞,她又破了戒。当天,与一众好友聚会,玩乐吃喝,没留神,再次吃撑,胀痛难捺,她跑到洗手间,又吐了一次。
如今,几个月过去,张林坚持得还算不错,但对未来能否彻底戒掉,她还是有些没底气,“应该可以吧”,她语气有些迟疑,“如果一直这样去冥想,应该可以吧。如果懈怠……”她停了几秒,“我不知道,应该可以吧。”像是在鼓励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
相比之下,林雨算是幸运的。她“吐龄”最短,大半年的暴食催吐还未将其拽入谷底,她比其他人有更多的机会自救。
大二后,她谈了恋爱,又开始健身,对于体重的执念逐渐被生活的热情所覆盖,慢慢地,斩断了沉迷的根。
乔舟亦然,从2017年3月至今,她一次也没吐过了。她的经验是,坚持不吐。不吐,胃里就有东西,有东西,自然吃不下,食量慢慢减少,久而久之,就慢慢戒掉了。
这一年,她的体重又回到了160斤,在生命与身材的天平面前,乔舟放下了对瘦的执念,“能正常吃饭,就很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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