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宾最著名的画作自然是其巅峰之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仅此就可奠定他在世界美术史上的地位。2005年,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一个带惊叹号的画展——《俄罗斯!》,其中就有这幅名画。笔者站在此画前的时间最久,先前在许多画册里见过它,而此刻,在它问世130多年之后,就这么近、这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心里觉得分外惊喜、幸运。但那画面毕竟是沉重的,它也让你的心感到沉重。那11名拉着货船逆风而行的纤夫,犹如一群雕塑组像,他们年龄不同,神情各异,都衣衫褴褛、弯腰弓背、步履蹒跚、疲惫不堪,踏着没有尽头的沙滩,饱尝命运的不公、生活的艰辛。观众耳边自然而然会响起那首凄怆悲愤的《伏尔加河纤夫曲》:“哎哟嗬,哎哟嗬,拉完一把又一把,拨开茂密的白桦树,踏开世界不平路……河水滔滔深又宽,伏尔加伏尔加母亲河……”
可惜伏尔加母亲河没能庇佑这些穷苦的纤夫。倒是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作者列宾和《伏尔加纤夫曲》的无名作者这样的艺术家,才真正关怀纤夫们的命运,把他们的身影和心声永留于世,让今天和未来的人们都能看到他们的模样和神态,听到他们的呻吟和呼喊。
追求作品的道德和社会意义
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生于乌克兰哈尔科夫省丘古耶夫镇,祖上是戍边的屯垦兵,社会地位低微,唯一低于屯垦兵的就是农奴。父亲在沙皇尼古拉一世军队里服役27年,后干驯马、贩马的事儿,家里的院子倒因人欢马叫而很热闹。列宾有绘画天才,少年时代就开始画圣像画,也因此很早就成了出色的肖像画师。身处僻远小镇,天才却如石缝中的野草总能冒将出来。19岁的列宾进了彼得堡的一所美术预科学校,与克拉姆斯科伊相识,得到这位学长和朋友的热情指导,第二年就考入皇家美术学院,在那里学习了8年。1869年,他因作品《约伯及其朋友们》获得小金奖,1871年因作品《睚鲁女儿的复活》获得大金奖(睚鲁为《圣经》里一个管会堂的人)。
1873年到1876年,列宾携带家眷以公费在意大利、法国研修学习,熟悉了马奈、维拉斯奎兹等法国印象派画家的技法,并加以借鉴,在自己作品中用外光法表现阳光和空气,但他觉得印象派作品缺乏道德和社会意义。
就在美术学院的最后两年,1870年到1872年,列宾3次前往伏尔加河流域,去熟悉纤夫们吃苦而坚忍的形象,与他们攀谈交友,在他们的宿营地一起架锅做饭,一起风餐露宿。第一年就画出《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草图,接着又画了一幅《伏尔加河上的风暴》,表现船夫们奋力摇橹与狂风暴雨搏斗的情景;第二年画了另一幅《纤夫》,描绘8个纤夫弯腰涉水使劲拉船的艰辛景象。1873年,《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终于完成,在当年维也纳国际博览会上展出,人们看到了一个俄罗斯大画家的萌生。
读列宾画册,我们会发现他是个历史画家,他自己曾说:“通过历史画,为痛苦的悲剧寻找出路。”他又是个肖像画家,他把肖像画称为“最有现实意义的绘画体裁”。他在画布上用丰富的色彩、繁复的线条书写了俄国史,刻画了俄国人。通过欣赏他的重要绘画作品,我们便可回顾俄国的历史和文化,同时了解画家的思想情感和艺术风格。
描绘历史故事中展示价值追求
列宾是乌克兰人,自然会对乌克兰历史感兴趣。16世纪至18世纪,在乌克兰第聂伯河下游查波罗什,有个哥萨克人的自卫武装组织“查波罗什人”。他们原先大多是农奴,因忍受不了地主的剥削压迫而逃到查波罗什。土耳其苏丹看中了查波罗什人,给他们写诱降信,要他们别待在俄罗斯了,“请”他们“到土耳其来吧”。查波罗什人于是给苏丹回信,不是由一人执笔后念给大家听,而是大伙儿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有一人用鹅毛笔记录,凑成一封信。此信冷嘲热讽,耻笑苏丹的痴心妄想,表示查波罗什人不怕土耳其军队,上天入地也要和他们血战到底。据说,信中有很多粗话,把苏丹骂为“恶魔”、“恶鬼的书记官”,要他“吻我们的屁股吧”。
就是根据这些史实和传说,列宾于1880-1891年间创作并多次修改了《查波罗什哥萨克人给土耳其苏丹回信》这幅名画。他曾去乌克兰走访查波罗什人居住过的地方,物色画中人物的模特,画了许多速写,还去南俄库班草原,寻找查波罗什人的后代,选取哥萨克人形象。这是一幅极为生动的画作,大群服饰不一而都背枪持剑的哥萨克人挤在一块儿,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光头、光膀子的,也有戴皮帽、披大衣的,画面中心那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是果戈里笔下的哥萨克英雄塔拉斯·布尔巴。此画最感染人的是笑,每个人都在笑,有莞尔一笑的,有狡黠而笑的,有人捧腹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真可以听到他们的哈哈大笑之声,也可感受到人民群众身上所蕴藏的巨大力量。列宾谈及此画的构思时说:“我们的查波罗什使我高兴的地方就是珍惜自由,就是高涨的武士精神。俄国人民的英勇力量是,放弃了庸俗的利益而树立了平等的兄弟友谊,以此维护自己的宗教信仰和人的最高品格。”
也就在查波罗什人给土耳其苏丹回信的那个16世纪,俄国第一个沙皇伊凡四世在位,他文武双全,既爱读书善写作,又能对外扩张领土,但其性格多疑冲动、冷酷无情,曾镇压大贵族,杀人无数,被称为“伊凡雷帝”。1581年的一天,伊凡四世见其儿媳(王储伊凡之妻)穿着不符合礼仪规定,上前大打出手,致使她流产;王储赶来保护妻子,结果被其父用手中的权杖击中头部,头破血流而死。列宾的另一幅名画《1581年11月16日伊凡雷帝和他的儿子》描绘的就是这一事件。
列宾说,他“用激动得发抖的手”画了这幅画:伊凡四世坐在深红地毯上,紧紧抱着垂死的皇子,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按在他的鲜血直流的头上,凶残的雷帝此刻两眼大瞪,呆视远处,那眼光里充满了恐惧和懊丧。为绘此画,列宾亲自制作了伊凡四世的服装,在家里布置了“沙皇寝宫”,请画家米塞耶多夫当雷帝的模特,请青年作家迦尔洵当皇子的模特。列宾激赏迦尔洵的短篇小说,曾为他画过肖像,小说家后因遗传的精神病坠楼自杀,列宾为之痛惜。
《1581年11月16日伊凡雷帝和他的儿子》在俄国引发轰动效应,沙皇政府斥之为“违反历史真实”,但观众始终挤满展厅,托尔斯泰也去看了,称赞:“啊,这样地富于技巧,以至看不出技巧在什么地方。”这幅画在特列恰科夫画廊展出多年后,有人用刀子在画上划了3条大口,后由专家精心修复。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曾在歌剧《普斯科夫女郎》中饰演伊凡雷帝,深受此画启发,因此鸣谢列宾。
伊凡雷帝滥杀无辜,罪孽深重,列宾画其弑子图后意犹未尽,又画一幅《米拉的圣尼古拉解救三个无辜的人》。圣尼古拉是米拉城(今土耳其境内)的基督教圣徒,常给人悄悄送礼物,为圣诞老人的原型,还拯救过被处死的无辜者。列宾的画上,刽子手已把长剑举在被处死者的脖项上,就在这一刹那,年迈的圣尼古拉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剑柄,他脸上秉直、严峻的神态与伊凡雷帝眼中的恐慌、颓丧形成鲜明对比。
因同情革命者画作常被撤展
作为一个有正义感的艺术家,列宾敢于在画布上展现沙皇专制统治下俄罗斯人民的苦难,用画作表示他是俄国早期民粹派的同情者,是西欧民主革命的支持者。那幅《巴黎拉雪兹公墓旁的悼念会》正是他政治立场的表白:巴黎公社墙前红旗招展,置满花圈,围得密密麻麻的民众,正在悼念1871年5月28日被枪杀在墙前的147名公社社员。另一幅《1905年10月17日的示威游行》,表示他对沙皇尼古拉二世颁布的“十月诏书”即“改善国家秩序宣言”的支持,因为该宣言承诺给予公民自由:个人自由、宗教自由、言论自由、集会自由和结社自由,尽管后来的历史证明沙皇专制政府完全不可能实现其承诺。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1870~1873年创作。该作品是19世纪80年代初最出色的一幅批判现实主义油画杰作之一。现藏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博物馆。
针对沙皇政府的穷兵黩武,列宾画了《送别被征兵役的男人》。那待发的马车,那一对拥抱的年轻夫妇,那男女老少送别者的凄楚神情,令中国观众想起杜甫的《兵车行》,那真是“车辚辚,马萧萧”,“爷娘妻子走相送”的悲戚场景。
要改变现状就要造舆论,就要有不畏艰险的宣传者挺身而出。列宾画过两幅《宣传者被捕》,两名身体挺直的宣传者都被绑在柱子上,地板上都有打开的箱子和散落一地的宣传品,四周有蒙昧的围观者,还有全副武装的警官。这幅画以及其他多幅描绘革命者的作品如《押解》《拒绝忏悔》《集会》等,不能被沙皇政府的检查机构通过,常被从展览会上撤下。
沙俄时代有多少仁人志士被迫害、流放,多少家人在引领翘望,期盼他们早日回家,列宾深知他们的心愿,先后画过两幅《不期而至》(亦译《意外的归来》)。前一幅是一个女子意外归来,后一幅是一个男子意外归来,显然,他们都是从流放地归来的革命者。后一幅其实是前一幅的修改稿,尤受好评:一个身材清癯的男子走进家来,他穿着破旧大衣、沾满泥土的靴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母亲,给他开门的女仆的生疏目光说明他离家已久,钢琴边的妻子惊讶得几乎不能相信有这一时刻,在桌边做功课的儿子兴奋地睁大了眼、张开了嘴,年幼的女儿则一脸疑惑,不知来者是谁。列宾创作此画时显然有一种喜悦心情,画面色调明朗,阳光照进起居室,温暖着这个家,起初的惊异、肃静之后,显然是一次悲喜交集的团聚。
将艺术献给自由
少年圣像画师列宾后来成了杰出的肖像画家,留下大量丰富多彩、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作。其中有他的妻子、儿女、亲友,也有向他求画的达官贵人,他最喜欢的肖像画主则是艺术家和学者,他常主动为他们作画。他也画他所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的肖像,典型的例子是他未提名的“祭司长”,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僧侣,身躯笨重,大胡子垂胸,鹰钩鼻子因酗酒而红肿,右手按着肥胖的肚子,左手握着教会的笏杖,呆滞而冷酷的目光显示其傲慢、粗野的性格。列宾说:“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精神性的东西,他整个人就是肉和血,他很粗暴,他的咆哮声像多数场合的正教仪式一样,毫无意义,却郑重响亮。”
翻阅列宾的画册,我们可以见到多位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杰出人物,其中有诗人普希金、费特,作家果戈里、托尔斯泰、高尔基、皮谢姆斯基,作曲家格林卡、穆索尔斯基,艺术评论家斯塔索夫,历史学家索洛维约夫,画家苏里科夫、希施金和库因芝,绘画收藏家特列季亚科夫,女演员斯特列别托娃,等等。普希金的画至少有两幅,一幅画是他在皇村学校朗诵诗,另一幅画是他在黑海之滨。
列宾是由斯塔索夫介绍与托尔斯泰相识的,他比托尔斯泰年轻16岁,两人却成了忘年交,从1880年至1910年,两人往来时间长达30年。当年最早给托尔斯泰画肖像的是克拉姆斯科伊,列宾因此也要像他的恩师一样为大文豪画肖像,起初他心情紧张得甚至手足无措,后来彼此熟悉后才画得得心应手。他为托尔斯泰创作的肖像作品多达70多件,包括油画、水彩画、素描和雕塑。1891年那次拜访托尔斯泰,他在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住了17天,曾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天天见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天天作画,我纠缠他,他有点烦,我却非常喜欢这位天才,他脸上的每个细部,我都很珍视。”
列宾于1887年画的托尔斯泰肖像是最出色的一幅,他白须柔长,黑袍宽松,正襟危坐,姿态高雅,手持一书,在读书间歇的瞬间,注目远望,眼光睿智而又不无悲悯。画家写道:“托尔斯泰是我国人民的精髓!在他粗布衣服下,我总能明显感受到人民心脏的跳动和颤栗。”而我们从列宾的画作中,也能感受到俄罗斯人民的呼吸和脉动。列宾在世界画坛上的地位完全可与托尔斯泰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相比。1914年,庆祝列宾七十大寿之际,俄国著名《田野》杂志刊登了他和托尔斯泰的合影,标题为“俄国大地上的两位天才”。
列宾自画像
1898年,列宾在圣彼得堡远郊、芬兰湾畔的库奥加拉购置了别纳特庄园。他一生的最后30多年,尽管有婚恋变卦、儿女患病等事发生,他基本上还是平静地生活在那里。哲学家罗扎诺夫,作家高尔基、库普林,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等,都曾去别纳特拜访他。十月革命后,库奥加拉被划归芬兰,他这个始终怀念故乡的乌克兰人也就成了“芬兰人”。列宁曾请他回国,但他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未能成行。1930年,他以86岁高龄逝世于芬兰。
苏芬战争后,库奥加拉又回归俄国,又属圣彼得堡,1948年易名为“列宾镇”。列宾曾就读的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1946年易名为列宾美术学院,该校正门上方的匾额上刻有校训“献给自由的艺术”。列宾的一生,正是把艺术献给了自由,献给了渴望自由并为之奋斗的俄罗斯人民的一生。
共0条 [查看全部] 相关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