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防前线到内地武装部,一路走来,我见过不少枪,也使过不少枪,长的短的,新的旧的。什么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六四式全自动步枪、仿苏制AK47冲锋枪、班用轻机枪,杀伤力强的五四式手枪,口径大枪管短的军用信号枪,还有那打开后是长枪,折叠起来可作为短枪使用的微型冲锋枪,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枪是军人的生命。从参军第一天起我就清楚这一点。实话实说,我爱枪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但是这远不及我的那位老连长和他的那支老枪。
连长有杆“产权”属于自己的老枪,据说那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虽然没有弹匣、枪栓、瞄准装置和序号,枪管中也没有来复线,而且每扣动一次板机只能放一枪,但是经过磷化处理的枪口及枪管乌黑锃亮,胡桃木制成的枪托既有韧性也有刚性,十分坚固实用。这在枪如林弹似雨的军营里,自然吸引不了人的眼球。不过,只要有空隙,连长就会拿出来擦拭,人前人后炫耀一番,然后给枪抹上点油,最后宝贝似的藏入特制的牛皮袋子里。连里百十来个爷们,没有经过他的许可,任何人都碰不得,摸不得。
用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等词语,给咱们那位肤色黝黑的可亲又可气的连长画一幅素描,可以说是恰如其分。大字识不了一箩筐、嗓门出奇大的连长平时不苟言笑,否则,其脸上那双小小的眼睛立马就会形成一条线。我所在的新兵连军训任务极为繁重,队列、单杠、木马、射击、战术等科目,将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连里的班排长例会因此也很多。一旦开个会发个言,咱连长张口闭口就会“他妈的”的没完,常常是一梭子接着一梭子。哥儿们知道,那些脏话粗话只不过是他的口头禅,并非故意骂人,因此不会与其计较。每当此时,同为连里“小资”的指导员就会在我耳边轻声嘀咕:“粗人一个。什么他妈的、你妈的、我妈的,他妈就是你妈,你妈就是我妈。再说了,论辈份,那是妈妈级别的,你小子有啥资格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我说:“是。”
连队每年开两次支委会,几个支委因此多次当面批评他,每次他都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称是,可三天不到晚就会被他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妈的,只有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连长是连队的军事主官,因此他抓军训格外卖力,要求也极为严格。
海边的雪要么不下,一旦下起来,用鹅毛大雪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遇上雪花纷飞,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的日子,他就会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为名,集齐全连人马俯卧在雪地里练习举枪、瞄准、射击。士兵们持枪趴在雪地上,耳边海风呼啸,时间一长,裸露的双手冻得通红,那个冷呀,从袖口、领口和身子下面钻入肌肉,渗入骨头,最后沁入五脏六腑,可他就是铁石心肠,丝毫不为之所动。
其实,咱们连长也有心细如发、柔情似水的一面,连里一百多号新兵蛋子,晚上睡觉难免会这个露出胳膊那个伸出腿,每天晚上,他都会持一把手电筒查岗、巡夜,至少两个来回,帮这个盖好被,帮那个捂紧大衣。如果有士兵感冒发烧或者其它什么的,他会亲自下厨,先是煮一碗姜汤,然后笑眯眯地端来一碗由八只荷包蛋和葱花、猪油组成的病号饭。
听连长说,他的祖上原本在山东,后来由于生活所迫,因此横渡渤海闯关东来到东北,东北地广人稀常有虎狼出没,连长的祖辈不得已才自制了那支土得不能再土的土枪,作为防身之用。别看连长手里的那支霰弹枪不抢眼,昔日那可是威风凛凛,赫赫有名,连长的爷爷的爷爷曾经用它打过山里的狍子、獐子、野猪、野狼、老虎和熊瞎子,也曾用它猎杀过武装到牙齿、在黑土地上横行霸道的“北极熊”和小鬼子。怪不得咱们连长和他手中的那杆老枪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
与崭新的现代军用枪支相比,连长手中的那支老枪充其量只能算是民用土枪。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耄耋老者,虽然外表硬朗,精气神犹在,没有缺胳膊少腿,所有零配件一个不少,但是毕竟年老体衰,自然登不了大雅之堂,进不了部队的军械库,更上不了训练场,平时只能躺在连长床铺下的牛皮袋子里。不过,连长的那支光膛枪,也确实为八十年代初的部队建设做出过贡献。新兵连生活艰苦,个把月下来,士兵们难得见到一回荤腥,假如看到一次肉,一个个便像饿狼似的眼睛放光。这一切,咱们连长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日,在全连干部战士大会上,连长承诺:晚上打猎,第二天吃肉,人人有份。
动用枪支打猎,为士兵们改善伙食增加体能。点子不错,可部队军纪森严,军用枪支肯定动不了,但是,这难不倒咱们连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连长叫上我,揣上他那支心爱的老枪,驾一辆北京吉普向海边进发。冬天的野兔白天因为怕人不敢出洞,晚上则常会爬到沙滩上寻找海藻填饱肚子,此时正是打猎的好时机。车灯如利箭刺破夜幕,在强光的笼罩下,海边找食的野兔大多耸立起两只长长的耳朵,卧伏在原地纹丝不动,连长装弹填药、举枪瞄准、扣动板机,一气呵成,手起枪响,弹无虚发。一晚下来,斩获颇丰,三十多只野兔尽收囊中。归途中,我摸一摸战利品,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明天大伙可以大快朵颐了。”连长怀抱老枪,笑而不答,一脸自豪。
枪是冷的,心是热的。为了一个承诺或者目标,哪怕流血流汗,亦或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这就是咱当兵的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故地重游,过去的军营已踪迹全无,更不用说那支始终没有进入装备编制序列的老枪了,但是军旅生涯的一幕幕场景,我仍然记忆犹新。军人所具有的忠诚、正直、勇敢,以及敢打必胜的信念,也早已深深融入我的体内,成为我躯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无论时空发生怎样的变化,都不会轻言放弃。夜深人静时分,在仪扬河边的陋室中,挑灯与战友网聊,论及人生,我在回帖中说,人的一生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即使像流星一样短暂,也会产生精彩与美丽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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