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我去过很多地方，也见到过很多老井：扬州的四眼井，泰州的八角琉璃井，仪征的慧日泉……砖砌的石垒的，有名的无名的，水质清的浊的，味道甜的咸的，不过它们大多默默地蜗居在都市和乡村的一隅，噙着一汪鲜活的甘冽，牵手身边的那株老槐亦或是垂柳，仰望天空，看太阳东升，月亮西坠，等鸟儿飞了停，停了走，就那么安详地、朴实地润泽着宁静的生活。

井水比河水干净卫生，冬暖夏凉，淘米洗菜，能饮能用。在用铁锹于平地上随便挖个坑，第二天就能贮满水的乡下老家，一日三餐能用上地道的井水，那是一种奢望。外婆家住城里，记忆中位于小巷深处的那口老井，就像一坛陈年老酒，有暗香在梦中浮动，青石条铺砌的井台呈正方形,除东边留有一豁口供人进出之外，其西、南、北三面均与青砖黛瓦的民房毗邻。井台的西边，长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宛若忠诚的哨兵守护在一旁。小巷之中家家户户的吃用洗涮浇花种草，都是靠从井中汲取，肩挑手提。

走近细观，但见井栏由整块大石凿成，状如圆鼓，直径约1米。井栏外侧雕刻有云锦花纹，古朴典雅，栩栩如生，内侧则被井绳勒出了一道道槽印。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我不知道得磨断多少条麻绳，才能在石头上磨出这么多这么深的沟痕？！由井口向里探看，井水清澈透明，静静的水面如一面圆镜，清晰地倒映出蓝天白云，潮湿的井壁上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

井台最繁忙最热闹的是清晨和傍晚。无论春夏秋冬，在黎明的光影里，小巷居民相遇时的寒暄、说笑声,水井里吊桶七上八下的取水声，还有井边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久久回荡在小城的上空。此时，井栏是湿漉漉的，井台是湿漉漉的，从井台延伸至小巷深处弯弯的石板路也是湿漉漉的。

外婆是位勤劳而又慈祥的老人，膝下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我的印象里，从不向儿女们伸手的外婆总是佝偻着身子，挎着装满衣服的竹篮，浆洗街坊邻里那些似乎永远也洗不完的衣衫贴补家用。每当年迈的外婆在井台上帮人洗衣服，我便用吊桶从井里往上提水助她一臂之力，这也为我近距离了解市井平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那年月，城乡之间的差别就象一个天一个地。外婆十分心疼我这个外甥，家里有点好吃的，总是千方百计地等我从乡下来到城里，老少共享。一次，我不解地问外婆，家里早就通上自来水了，为啥还要取井水洗衣服呢？外婆说，傻孩子，居家过日子，能省则省。自来水再好，也不如这不花钱的井水清澈甘醇。

如果说冬日的老井给人的是温暖，那么夏天的老井让人感受到的则是浪漫。夕阳西下，落霞将古城的街道、店铺、行人和幽深的小巷涂抹上一层金色，巷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便挎了竹篮，端了铝盆，提了铁桶，拖了衣槌，仨仨俩俩地走上井台。不一会，嗵嗵的取水声，哗哗的搓衣声，姑娘们银铃般的说笑声，就一圈一圈地从井台上漾了出去。月亮升起来了，旋即又跌落于井底。天上一个月亮，井里一个月亮。而井中的那轮明月是圆了又碎，碎了又圆。

月朦胧，树朦胧，井朦胧。不知不觉间，不大的井台就成了展示美的舞台。下了班的小伙子们一窝峰地挤到井边，三下五除二扯掉衬衫，裸露出强健的肌体，一边用井水冲洗一天的疲倦与闷热，一边快活地大声叫爽。其实，最富美感的要数那些姑娘们了。姑娘们任腿上的牛仔裤绷得紧紧的，雪白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同时借助夜色的掩护，悄悄地解开乌黑发亮的长辫，将一头秀发置于清凉的井水中漂洗……那长长的美腿，婀娜的身姿，馋得井台上的那帮小子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于是，主动执绳拽水献殷情的有之；凑到心仪的姑娘面前套近乎的有之；断章取义地哼上一段“若是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等陈词滥调的有之，逗得姑娘们一个个秀脸含春,双颊绯红，惹得老井瞠目结舌，羞得月亮干脆躲进了云端。此时，若有人提议：姑娘们，教训教训这些不要脸的。顿时，小小的井台便乐翻了天，嘻笑声、打闹声、泼水声、求饶声、追赶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我曾经独自探究过外婆家附近那眼历经岁月苍桑而显得斑剥陆离的老井：无论老天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那井总是清澈见底，如少女的明眸；无论多么干旱的季节，那井总是丰盈充沛，如十五的月亮。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哪个年代何人的杰作。就这样安静祥和地固守在市井之中，不显山不露水，含蓄而不张扬，付出不求回报。

寒来暑往，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离开老家的我后来听母亲说，外婆不在了，但那眼老井还在，只不过在城市发展中渐渐被人们闲弃了……哦，老井啊，你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却走不出人们深深浅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