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岁的大儿子何江红“更不争气”，十年内两次因盗窃被判刑，今年7月又被公安部发A级通缉令追逃。通缉令发出6天后的凌晨，身材精瘦、赤裸上身的何江红被抓捕归案，在沿河土家族自治县（以下简称沿河县）何家老屋附近的一处河沟里。
何江红的背后，是一个特大攀爬入室盗窃团伙，核心成员为贵州沿河县、德江县籍，他们在江西上饶等地作案千余起，目前已经近百人被抓。
这起公安部督办案件再次戳到沿河县的痛点。这个68万人口的国家级贫困县，每年约有20万人到县外谋生，2016年3月，因为外流人员攀爬入室盗窃多发，沿河县被公安部列为全国重点地域性职业犯罪整治区。
沿河县公安局副局长李辉觉得“脸上无光”，“每次看到新闻抓获盗窃嫌犯出现沿河籍，心里都非常不舒服”。
全县张贴悬赏通告追逃，财政专项拨款50万元建立Y染色体数据库，摸排出7700余名地域性职业犯罪前科人员，各乡镇政府一把手签订责任状，沿河县正开展一场号召全民参与的整治行动。
板场镇上整治攀爬入室盗窃的刷墙标语。新闻记者邵克图
盗窃三兄弟
何祖平家就在泉坝镇上，四间屋子未曾粉刷装修，除了装上门窗外，近乎毛坯房。一间屋子地上堆放着红薯，墙角里挂着编串起来的玉米棒子。三个儿子盗窃并未让这个家在外人看起来显得富裕。
泉坝镇位于沿河县的最西部，距离沿河县城有五六十公里路程。从沿河县城出发，下了沿德高速还有三十多公里盘山公路。按照当地的说法，“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临近冬季沿河更多阴雨天气，何祖平左腿植入的钢板便会经常作痛。大概十五年前他在杭州建筑工地打工，每天30块钱工资。后来遭遇车祸，小腿受伤植入钢板，至今尚未取出。
因为不能再干重活，何祖平便回到了沿河老家种地、打零工为生。自家田离家太远，腿脚不方便，上了年纪后何祖平夫妇靠租种别人田过活，每年交300斤粮食当租金。农忙时种些玉米、水稻、红薯等，平日里，何祖平也会在就近的工地上打一些零工。
何江红小学三级就辍学了，十二三岁开始跟着父亲外出打工。再后来儿子大了独自外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干什么也不知道”，何祖平说。两个小儿子也早早辍学，走上何江红的老路，其中一人至今尚未出狱。
何江红第一次因盗窃被抓是在2007年，何祖平说，儿媳知道后生下第二个孩子40天就远走了，从此再无音讯。接下来的十年里，何江红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两次因盗窃分别被判刑5年，直至2016年8月出狱。
父亲何祖平也曾劝他不要再偷了，要他不要外出，就在家里待着。“你养得了儿子的身，养不了他的心。”何祖平颇感无奈。
但第二次出狱当月，何江红便再次开始作案。据抓获何江红的江西上饶警方介绍，目前他新涉及的案件达百余起，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16岁时被同村人拉“入行”，“来钱快，控制不了自己”。他能徒手攀爬20余层高楼，归案前曾两次逃脱警方抓捕，具有超强的攀爬、奔跑能力，被办案民警称为现实版的“燕子李三”。
何江红潜逃回家后何祖平也劝过儿子去投案自首，争取被判得轻一点，儿子告诉他，等自己在江西的老婆生完孩子就去自首。何江红到家的第三天凌晨，江西上饶、贵州铜仁警方对何家房屋实施了包围，因为狗叫声，何江红一度警觉，从屋顶跳出包围圈，最终在距家一两百米的河沟中被抓获。
何江红被抓后，何祖平家接到了江西女方家的电话，孩子已经生了。因为何江红常年不回家，何祖平对这第二个儿媳妇也知之甚少。
板场镇政府给村民颁发“无毒无到户”门牌。板场镇政府图
“脸上无光”
沿河县地处黔、渝、湘、鄂四省（市）边区结合部，乌江中下游，下辖19个乡镇和3个街道办事处，总人口68万人。官方提供的数据显示，当地人均耕地面积不足5分，加上自然条件恶劣，每年外出务工的人数约20万人。
这里一度交通不便，2015年底才通了高速公路，“贫困不除，愧对历史；群众不富，寝食难安；小康不达，誓不罢休”，脱贫致富刷墙标语随处可见，至今这里仍是贵州14个深度贫困县之一。
改革开放后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民开始大批离开土地进入沿海开放城市务工。42岁的杨军（化名）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沿河县板场镇人，初中毕业后辍学。“那时候听打工回来的人说广东深圳这些地方遍地都是钱，来钱快，加上看到身边的同学、朋友的变化，受到影响就也跟着去了。”
钱来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杨军开始跟着同乡“混”，他回忆，那时候板场镇在广东一个地方“混”的有百十号人。跑从沿河县到广州路线的大巴车司机张师傅回忆，那个年代沿河县籍在广州进行盗窃的逐渐多了起来。
因为好奇，杨军染上了毒品，再到后来，因为需要钱来买毒品，他走上了攀爬入室盗窃的道路。2004年他因为入室盗窃在江苏南京被捕，坐牢两年半。
“一些人搞到钱之后回家盖房，有些人改行做生意，引起一些年轻人的羡慕，他们会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搞到钱才重要，逐渐也走上攀爬入室盗窃的路子”，沿河县公安局副局长李辉说，“那时风气不正”。
李辉说，那段时间沿河县还比较贫穷落后，乡村里很少通公路，当地人从小在山间地头跑，身体素质很好，也锻炼出了很好的攀爬奔跑能力。加上那个年代城市安装防盗窗、监控的还是比较少，攀爬入室盗窃相对容易得手。贫穷、教育落后也是客观事实，逐渐形成外流人员从事攀爬入室盗窃的地域性职业犯罪群体。
据此前江西警方介绍，务工同乡在外地的聚集区域通过打牌等活动熟识，而后交叉结伙，作案时往往三两个人通行，打出租车前往，目标选一些比较高档的小区。他们沿着楼层外面的管道徒手攀爬楼层，看到哪家窗子没关，便通过窗子进入作案。有时一夜盗窃数十家，作案像扫荡。
后来，沿河籍的外流盗窃人员从广东偷到浙江、江苏，再后来偷到了北京。还有一年全国两会期间，几个人在北京作案被抓。
2016年3月，全国公安机关打击盗抢骗犯罪工作会在贵阳召开，沿河县因为外流人员攀爬入室盗窃被公安部列为全国重点整治区域。
李辉告诉澎湃新闻,每次看到新闻抓获盗窃嫌犯出现沿河籍，“心里非常不舒服都，觉得脸上无光，自己到外地出差有时也会被另眼看待”。
何江红老家。新闻记者邵克图
有前科者7760人
这顶“帽子”被戴上后，沿河县开始对外流人员以及外流人员中的高危人员进行地毯式、拉网式摸排。
摸排对重点人员人像、指纹、DNA等基础信息逐一采集登记建档，全沿河县共摸排出地域性职业犯罪前科人员7760人，通过梳理，明确了12个重点乡镇。
板场镇是重点乡镇之一，板场镇政法委书记邹浩告诉澎湃新闻，板场镇摸排统计时按照“四不放”原则：吸毒人员不放过、前科人员不放过、闲散青年不放过、疑似人员不放过。这个有3.8万余人的乡镇，梳理出900余重点人员，攀爬入室盗窃前科人员有258人。
官方提供的材料显示，沿河县财政划拨50万元Y染色体数据库建设专项经费，用于派出所家系图谱绘制和DNA采集。目前全县2.5万余家系图谱绘制已完成。
邹浩说，上门入户，提取家族男性DNA，建立Y染色体数据库，一旦外流人员在外地作案，能根据数据库迅速进行筛选，锁定犯罪嫌疑人，提高打击效率。
攀爬入室盗窃往往发生在外劳务务工地，这也是监管整治的难题之一。李辉说，“有些人他们父母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打工，做什么工作，我们做起来就更难。”
比如何祖平还在等着儿子回来，左腿的钢板取出要花费不小的一笔钱，“等孩子回来，看他们有没有孝心了”。每年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回来过年了，但“自家猪圈的猪养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不到人”。
沿河县政法委副书记秦云周告诉澎湃新闻，沿河县与多个沿河籍人员集中外出务工的区域建立了协作关系，双方进行信息沟通。
沿河县警方先后与天津、江苏、广东、湖南、重庆等地警方建立协作机制，及时选派民警协助流入地侦破案件与管理秩序。李辉介绍，在何江红案中，他就选派了两名民警赴江西，协助情报研判分析。
沿河县的乡镇街道上张贴的悬赏通告。新闻记者邵克图
一把手签责任状
2017年5月，沿河县公安局发布107名涉嫌“盗抢骗”在逃人员的悬赏通告，悬赏通告敦促在逃人员自首，并对抓获在逃人员者进行1000到3000元的奖励。
板场镇派出所门口至今还张贴着这张百人悬赏通告，悬赏通告公布了在逃人员的照片、姓名和户籍地址等信息。邹浩当时从县里领取了50份悬赏通告，贴在派出所门口、村镇学校、医院等人员较多的地方，有的也贴在逃人员家隔壁墙上。
悬赏通告发布的第一个月，就有30多名在逃人员投案自首。李辉说，“亲戚们会觉得脸上无光，会积极劝阻家人投案自首，一些人在投案自首后，家人也会偷偷抠掉悬赏通告上的照片名字等信息”。
“地域性职业犯罪有这社会、经济、文化、教育、就业等要素的深层原因。”秦云周说，沿河县在各个乡镇成立了整治地域性职业犯罪领导工作小组，党政领导任组长，成员包括政法、农业、民政、教育、妇联等职能部门相关负责人。
“将整治工作纳入目标绩效考核重要内容，与县直成员单位、各乡镇政府一把手签订责任状，每月督查。”秦云周说，“治安与治穷结合，治乱与治愚结合、帮教与帮扶结合”，除了打击惩处，通过劳务管理、安置救助、产业发展等全面整治。
沿河县还希望通过进村入户的宣传教育来转变百姓观念，增强法治意识。10月27日，一名被吉林警方网上追逃的盗窃嫌犯，在民警多次上门对其亲人进行法律法规宣传、感化下，由家人陪同到沿河县特巡警大队投案自首。
邹浩介绍，板场镇把宣传教育加入学校教育中，通过“小手拉大手”来整治预防犯罪。在板场镇，镇政府还专门制作“无毒无盗户”的牌子，颁发给无相关违法犯罪人员的家庭，以此来实现带头示范作用。
何祖平说，等儿子服刑回来了，自己60岁也好，70岁也好，还是要教育他们。板场镇的街道上，“全民参与，多举措并举整治外流攀爬入室盗窃”的刷墙标语，白墙红字格外醒目，治盗，终归是一场全民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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