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生气的时候,阿林(化名)想过再次离开家。
21年前,尚不足6岁的他被人从家拐走,经历人情冷暖,才得以重归家庭。激动与喜悦接踵而来,但财产分割等诸多现实问题,一度让他心生去意。不过好在经过磨合,问题得到解决。
随着打拐工作的推进,越来越多的被拐家庭在分别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后团聚,时过境迁,如何抚平分别带来的陌生、记恨,以及解决多样的矛盾,避免再一次的伤害,已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寻亲成功之后,我们一般不会急于安排他们见面,而是慢慢地向双方透露彼此的情况,好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在深圳的宝贝回家网站志愿者云谷告诉南都记者,好不容易寻亲成功,但在相处中闹翻,以至于形同路人的案例时有发生。
小倩的弟弟在回家陪伴父母半年后,选择继续外出打工。回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小倩觉得弟弟对一家人很客气,只是“客气得不像一家人”。
宝贝回家志愿者云谷告诉南都记者,寻亲中不乏这样的案例,由于与养父母关系密切,他们对于寻找亲生父母并不积极,甚至不愿意配合去采血。
弟弟的过去是一个敏感话题,一些小问题也会因此而被放大。小倩回忆说,弟弟在家一直使用广东的手机号码,母亲希望他换一个本地的号码,本意只是认为每次打电话都是长途资费很贵。但弟弟却认为,这是母亲想让他断绝与广东的联系,他为此生了气。
在阿花的内心里,对亲生父母仍会有一些陌生。她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完全融入父母的生活已没有可能。
喜悦
去年11月,阿林携妻儿在深圳市公安局刑侦局,见到分别21年的亲人。
阿林6岁时被拐卖。他成长于广东揭阳,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是买来的儿子。他记得与养父母初次见面时,养父母让他叫他们爸妈,他不叫就被他们打骂。
阿林和养父母关系并不亲密。他在19岁时离家到深圳打工,有了独立的生活,开始寻找亲生父母。2014年,阿林有了自己的孩子,找父母的愿望更加强烈。
宝贝回家志愿者云谷告诉南都记者,寻家的孩子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有的人是一时心血来潮到网站登记信息,随后长时间失联不愿意配合其他工作。有的人会很犹豫,害怕寻亲行为会伤害到养父母,担心既寻不到亲生父母也失去了养父母的信任,影响到养父母财产的分割。一些人希望等到养父母去世之后,再来寻找亲生父母。但志愿者总是劝说,如果不早一点,亲生父母也有可能过世。
云谷曾亲历的一个案例,一个被拐孩子通过公安部打拐D N A库找到家庭,但此时他因为刑事犯罪正在服刑,出狱时,母亲已经去世。母亲至死都未能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子,留下永远的遗憾。
云谷说,寻家的孩子当中,像阿林这样经济独立,尤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强烈地想要找回父母的则特别多。
2015年4月,阿林在宝贝回家志愿者的指引下,到深圳刑侦局采集了血样。警方提取D N A上传到公安部打拐D N A库,比对并没有结果。
巧合的是,同年的7月份,在云南安宁一个农村,潘家人从央视寻亲节目中,知道在公安机关采集血样有助于寻亲,他们这才到云南当地警方采集了血样。
实际上,潘家丢失孩子是在1994年6月。一个从外面来到村里种植食用菌的男人,拐走了潘家母子俩,潘母智力存在一定缺陷。
潘家当时还有一个大儿子,潘父此后开始四处寻亲。在多个寻亲者的经历中,寻亲意味着四处打听消息,甚至要依靠算命先生的指引,一个共同点是,他们倾其所有,宁可跑空也不愿意错失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
潘母大约在一年后找到家,但是她与小儿子早已失散。此后的多年里,潘父变卖财产,多次到广东寻找,但一无所获。
21年之后,双方近乎同时采集血样的行为,终于让他们的D N A信息在公安部打拐D N A库中相遇,成功锁定对方。
深圳警方安排了他们的会面。昔日黄毛小儿阿林已是27岁的青年,哥哥比他大两岁,看上去比他苍老。而阿林的父亲也已72岁高龄。
一媒体见证了这次会面,阿林和父亲还有哥哥抱头痛哭。在他们会面之前,阿林的父亲在云南老家还专门摆酒,请亲戚朋友们一起吃饭,庆祝小儿子失而复得。他们的喜悦与激动溢于言表。
媒体很快离开,双方都擦干眼泪。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以后怎么办?
烦恼
阿林有两个户口。一个是在云南老家的,虽被拐多年,但仍得以保留。另一个则是在揭阳的养父母家。他有一定的选择权,决定究竟是保留哪一个户口。
阿林的养家经济条件一般,他和养家关系并不亲密,他甚至有些厌倦在养家的生活,在那里他没有感受到什么亲情。
在阿林的回忆中,养家亲友间多的是勾心斗角,养父这一辈兄弟之间为了分割财产,几度撕破脸皮,大吵大闹。后来表面上虽有所缓和,但是私底下仍不平静。
亲生父母这边经济状况同样堪忧。潘父多年之间都在四处奔走寻子,无心经营生活。如今已是70多岁高龄,家境贫寒。他们和大儿子居住在一间已经开裂的房子里,可谓家徒四壁。
深圳刑侦局三大队副大队长温妙洋也记得这个家庭非常贫困,甚至连他们从云南来深圳认亲的机票都是由警方来解决的。
阿林在深圳认亲之后不久,就回了一趟云南老家。他的感觉不错,亲生的父母仍记得小儿子的很多事情。
这里还有很多友善的亲友邻居。阿林并不认识这些人,但他们可都认得阿林,见面会和他打招呼聊聊天。这样的友善是阿林在揭阳从没有遇到过的。
除此之外,阿林认为云南当地的交通便利程度要超过他在揭阳的养家,况且父母加起来每个月有1000元左右来自政府发放的收入,足够父母的生活,他也没有太大的赡养老人压力。
他选择了保留云南的户口,还决定在这里盖一座房子,有了安家落户的意思。不过,这很快遭到阻挠。
阻挠是有征兆的。阿林的回忆中,在深圳见面时,哥哥的岳父就拉着他说,这一次和他见面后,他们马上要回云南,还希望他继续留在广东。
当时阿林不明就里,后来才明白过来,他如果回云南,必然要涉及到财产的分割。家徒四壁,但还有田地。
阿林现在认为,哥哥与嫂子都很朴实,但是哥哥的岳父对他的回家想法很多,有挑拨之意。
总之哥哥一方曾反对他建房,包括提出给一点钱,让他们去县城里买房。阿林找到了村委,还有父亲一方有威望的老人出面,显然儿子在自家建房天经地义,阿林的哥哥无法阻止。
阿林安家落户已无可阻挡,哥哥进而又引出权利与义务的问题,希望得到明确。权利是地块的分割,义务则是对父母的赡养。
阿林说,哥哥希望他少分一些地,多承担一些赡养责任,甚至在协议中要约定由他承担70%的责任。而原因主要是认为他被拐多年,对家庭的贡献比较少,况且经济能力也比哥哥要强。
但阿林认为这明显不公平,亲生父母对他的养育不过6年,“为何要我承担这么多赡养责任?”阿林说。
问题都很现实,双方也有过赌气。阿林说,哥哥在生气的时候更是要父母将他赶出去,并说阿林不会给父母养老送终。阿林为此忿忿不平,“我爸说要一碗水端平,不帮我说话,矛盾一直处理不了。”
后来阿林做了一些让步,少分了100平方米的土地。至于赡养老人,他认为无法在字面上确定责任划分,应该按照个人的实际情况来承担赡养责任。
兄弟俩达成了一致,决定把老房子推倒,各自建一栋房子,各自为父母留一间房,任由他们居住。
阿林说,兄弟俩现在保持融洽的关系。他正在申请建房手续,预计在年内就能把新房建起来。
现在,阿林会去参加村民集体大会,参加村内的选举投票,和友善的邻居招呼。他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回家的幸福。
“客气”
与阿林回归不同,小倩的弟弟在回家陪伴父母半年后,选择继续外出打工。回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小倩觉得弟弟对一家人很客气,只是“客气得不像一家人”。
小倩的弟弟于1991年4岁时在贵州被拐走。作案的是爸爸下属的一个工人。小倩家当时有三个孩子,弟弟是最小的,且是唯一的儿子,父亲为此伤透了心。
在小倩的记忆中,当时家中条件很好,盖了新房买了彩电,是整条街最早买彩电的,邻居都很是羡慕。但父亲非常重男轻女,儿子被拐后,总觉得做生意没了奔头,四处寻找儿子。
最初的寻找都是疯狂的。“经常得到一点线索,就包车去找,一次花上万的钱。”小倩说,家庭为此欠了很多钱,甚至被人上门追债。
多年的寻找一无所获,直到2001年全国人口普查时,小倩的弟弟被查出系拐卖,并确认亲生父母。
那一年,广州警方安排认亲。双方都回忆过这一次相认的经历,在民警的协调下,小倩的父母和弟弟的养父母同桌吃饭,但意外出现,小倩的弟弟拒绝承认亲生父母,赌气逃跑。家人遍寻不得,在广州花光了所有的钱财,最终失望而归。
这一别又是10多年。去年6月左右,小倩和弟弟差不多同时在宝贝回家上发帖寻亲,此后通过采集血样提取D N A上传公安部打拐D N A库,再度确认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
去年8月,小倩一家和弟弟在央视《等着我》节目中相见。在节目中,小倩的弟弟回忆当时逃跑,是因为养父母在那段时间哭得很伤心,再加上见到亲生父母时感到特别陌生,这才一跑了之。他为此向家人道歉。
宝贝回家志愿者云谷告诉南都记者,寻亲中不乏这样的案例,由于与养父母关系密切,他们对于寻找亲生父母并不积极,甚至不愿意配合去采血。
相处
此番再度重逢,小倩的父母希望能把这个儿子留在身边。一家人在北京重聚后,弟弟就跟着他们直接回到贵州,一起生活。
小倩一家对弟弟的过去了解不多,但看得出来并不如意。他已近30岁,到贵州时连一点行李都没有,懂得一些水电工程的技术。
他每天都要喝一点酒,只在偶尔醉意浓重的时候,才说一些以前的事,养家中有其他孩子,他童年在繁重的家务活中度过。
为了留住他,一家人尽一切所能解决所有问题。小倩家中有几套房子,父母提出一套给他,算是解决了房子的问题。小倩还为弟弟介绍在一个公司做水电工程,母亲四处张罗着介绍女朋友给他。
一切像是进入正轨,弟弟在公司开始上班,还和一个女孩子谈起恋爱。父母希望他能稳定下来,如果恋爱合适,就该定个日子结婚生子了。
日常的相处中,双方还是有些小心翼翼,毕竟分别多年,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小倩的弟弟被拐走七年后,父母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儿子。
小弟从小被宠着长大,小倩担心小弟接纳不了哥哥,把他接到内蒙古生活。在要给哥哥分房子的问题上,家人也征求过小弟的意见。
小倩安排小弟在内蒙古学车考驾照。由于担心大的弟弟会认为他们偏爱小弟,作为一种平衡,一家人又安排大的弟弟在贵州也去学车考驾照。
弟弟的过去是一个敏感话题,一些小问题也会因此而被放大。小倩回忆说,弟弟在家一直使用广东的手机号码,母亲希望他换一个本地的号码,本意只是认为每次打电话都是长途资费很贵。但弟弟却认为,这是母亲想让他断绝与广东的联系,他为此生了气。
小倩居中调和,给弟弟寄回一部双卡双待的手机,让他保留广东的号码也办一个本地号码。不过,弟弟嘴上答应得爽快,但是至今也没有办一个本地的号码。
家中只有父亲固执地认为,儿子就是儿子,分别再久也是自己的儿子,他会直接斥责儿子的毛病,这包括不洗澡不洗脚就上床睡觉、不叠被子,还有睡懒觉睡到中午。
母亲极力护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与父亲发生争吵,甚至提出要离婚和儿子单过,为儿子争取为所欲为的权利。父亲最后只能以一句“你就惯着吧”作为结尾。
但母亲也有不能忍受的时候。有一回弟弟曾借着酒意说,要把养母接到贵州来生活,不然就要马上离开贵州回广州。弟弟第二天曾为此道歉,称只是酒后失言。但母亲为此感觉伤心,觉得再怎么对他好,他还是念着养家,让她觉得隔着心。
6个月后,今年的3月,弟弟提出回广州打工。早前,工作因为进入淡季,工资收入从头一个月的4000元跌到2000元,弟弟辞职,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接零活。恋爱也进展不顺,以分手告终。
家人虽然不舍,但不敢不让步。他从来不曾断掉与广东的联系,每天都会用家人听不懂的方言与广东的朋友通电话。
南都记者联系了小倩的弟弟,他说你问我姐吧。他看上去不愿意多说,说有需要的时候会回电,然后匆匆挂断电话。
此前,他每个月都要给养母寄1500元钱,哪怕收入不多可能要靠亲生父母补贴时都未曾断过。再回广州打工后,他提出会按月给生母也每月寄回1500块钱。
在小倩的印象中,弟弟与父母家人沟通时,态度客气,他嘴巴甜,与母亲关系亲密,也积极改正父亲指出的问题。看上去,他也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养家与亲生父母家之间的平衡。
陌生
阿花认亲已经两年多,不过与亲生父母的陌生感并未消除。
2013年12月30日,被拐26年后,阿花(化名)在中山见到亲生父母。如今两年过去了,阿花与亲生父母这边往来甚至要比养家更为亲密,但她还是觉得,如果不长期住在一起,陌生感难以消除。
阿花的寻亲之旅充满着偶然与巧合。最早是阿花的丈夫于2012年3月到宝贝回家网站登记寻亲,并在同年4月到警方处采集了血样。
除了等待警方的查找之外,阿花还在志愿者的引导之下,记起被拐前学会的白话儿歌,里面有荔枝龙眼等字样。她的养家还保留一条她被拐时穿的小裙子,裙子上面绣了一只小公鸡,这种款式在国内并不多见。这条裙子也被志愿者拿来分析,以确认她的被拐地。
但是寻亲之事一直毫无进展。阿花又寻求媒体帮助,珠江频道在2013年12月24日播出了一条阿花寻亲的节目。此时距离阿花寻亲已接近两年,家人音讯全无。
然而就是这一期节目,机缘巧合,竟被阿花的大姐看到。她从阿花描述的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中,捕捉到很多熟悉的细节,辨认出阿花有可能正是26年前被拐走的妹妹。
阿花的大姐夫调出视频节目,播给阿花的父亲看。阿花的父亲一看身影就确认,这就是女儿。就这样分别26年后,他们通过一档电视节目,终于相认。
阿花与老公现在深圳工作和生活。阿花的老公告诉南都记者,认亲两年多以来,他们和老婆亲生父母这边联系比较多,老婆的兄弟经常往深圳寄特产,那边亲戚有喜事的时候,他们一家也会去走动。“和亲生父母这边走得更近了,和养父母那边反而要淡一点了。”阿花的老公说。
但在阿花的内心里,对亲生父母仍会有一些陌生。她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完全融入父母的生活已没有可能。
对阿花来说,寻亲最大的意义在于,她终于知道是从哪里来,终于知道自己的生日,解开了谜团。
志愿者云谷说,寻亲之后难以融入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的生活环境发生完全不同的变化,甚至从语言到饮食习惯都不再相同。志愿者尽量在前期做好劝说工作,劝说父母不要对孩子抱有太大的期望,孩子与他们记忆中的模样有可能相去甚远,一些甚至已经带了一身的坏毛病。对寻家的孩子,他们劝说他们不要有压力,即便找到了亲生父母,仍然有选择是不是与他们在一起的权利。
在云谷看来,寻亲最大的意义应该是让双方知道彼此都好,无须费事耗力去寻找,不要抱憾终生。
广州市薇薇安心理咨询公司资深心理咨询师、家庭治疗师舒琴分析道:孩子被拐,对孩子与父母都会形成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这样的家庭相处过程中要接纳差异,不能急于求成,要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一些被拐卖时间较长的孩子已经与养父母家建立了比较稳定的情感,孩子要与原生家庭父母重新建立亲密关系初期内心会有冲突,回到原生家庭后,与原生父母会有距离感,原生父母也会有相应的失落感。
舒琴认为,最好能有专业的机构或专业人员帮助,进行心理创伤的治疗或家庭治疗,学习如何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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